但李瑤兮的到來倒正中他的下懷。苦修士和神廟使者死傷無數,短短一月内就無一幸存,讓他手頭的可用力量被大大削減了。
而且李瑤兮的說辭,确實也與謝蘭雙探來的相符。
所以神廟将他與李瑤兮棄置不顧這件事,要麼是真的,要麼是謝蘭雙被李瑤兮騙了。
畢竟李瑤兮看似單純,實際是否城府深沉也未可知。
可是慶帝身為天下最強大之人的自信還是使他輕看了李瑤兮。
他下意識認為,對方與他一樣,與神廟僅僅是合作而已,根本不可能淩駕于神廟之上。
慶帝本就有将李瑤兮拉攏過來的意思,如今李瑤兮竟主動靠了過來,他正好可以順水推舟。
他就不信,他還看不透一個年紀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
“慶廟的苦修士失蹤,你知道麼?”慶帝問道。
李瑤兮險些沒能在凳子上坐穩。
“啊?我從來不去慶廟的!”
慶帝沉吟着問:“你是在那天之後發現神廟将你舍棄的麼?”
李瑤兮繼續一臉迷茫:“那天是哪天?”
慶帝觀察她的反應,見她似乎對此真的一點都不知情,不似在撒謊,便如實相告道:“半個月前。”
李瑤兮細細回憶一番,凝重道:“要更晚一些。”
慶帝清瘦的面龐上略有不虞之色,目光從李瑤兮臉上刮過,問道:“那為何現在才來見朕?”
李瑤兮平靜道:“因為民女不能盡信陛下。”
“你倒坦誠。”
李瑤兮輕皺蛾眉,道:“民女不了解,陛下您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那你覺得朕是怎樣的人?”
李瑤兮不假思索,實話實說:“您是一位合格的皇帝。”
她話鋒一轉:“但您,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
慶帝一愣,然後驟然大笑。他笑得痛快,眼角幾道已經漸漸掩藏不住的皺紋都擠了起來。
他止住笑聲,道:“你,和範閑那小子很像。”
哪裡像?李瑤兮想,大概是她今日禦前刻意表現出的孤高之氣吧。
“你可知道,已經很久沒和朕說過這般逆耳之言了?”
他端起那盞尚未被喝過的熱燕窩,道:“難為你不能回去用膳,要和朕說這些,這燕窩你趁熱喝了吧。”
李瑤兮也不客氣,謝恩之後拿起勺子就舀。
“慢慢吃,朕又不和你争這一口燕窩。”慶帝道。
李瑤兮稍微放慢了幹飯的速度。
離開時,她隻聽到慶帝在她身後說:“以後常進宮來吧,甯兒也惦記着你呢。”
等李瑤兮出門之後,慶帝忽然道:“你說她說的是真話麼?”
謝蘭雙從裡間轉出,先是緩緩對慶帝行了一禮,才婉聲道:“蘭官想不通,她欺瞞陛下……能得到什麼好處。”
“嗯,你這話不假。”慶帝也沒讓他坐下,道。
謝蘭雙含蓄一笑,媚氣而不俗氣的桃花眼彎起。
“蘭官,你為朕做一件事。”慶帝吩咐他。
“陛下但講無妨。”
“你……約她在京郊見一面,用個午膳,地方朕會選好。”
“陛下想問出來什麼?”
“什麼都行,愈多愈好。”
“蘭官領命。”謝蘭雙恭順地道。
“上次在棠梨院,你做得很好。”慶帝贊道。“朕賞罰分明,你對慶國有功,朕不會吝啬。”
他揚聲喚道:“候公公?”
“老奴在。”候公公從門外小跑着進來。
“傳旨下去,棠梨院名伶謝蘭雙,人戲無分,出凡入勝,太後、皇後皆稱贊有加,特賞通令牌一塊,準其随時出入宮廷。”
謝蘭雙且驚且喜。
慶帝表面隻賞了一塊通令牌,可實際則是在昭告京,他謝蘭雙是宮裡娘娘們都看重的人。
從此那些有着歪心思、垂涎他這副皮相的人,也不會再有膽子欺辱他。
謝蘭雙心中的暢快和喜悅幾乎化為快意的笑聲從喉嚨裡沖出來。
他甘願當株最為人不齒的牆頭草,費盡心思地爬到那個慶國的掌權者身邊,不惜背叛了曾經的恩人,要的不就是個安穩日子麼?
他八歲入行,被人“下九流”地叫了十二年。台上他是光彩照人、千嬌百媚的溫貴妃,有些财大氣粗的看客看中他的好皮囊和一把好嗓子,願意出幾兩銀子捧他,為他叫好叫得震天價響。
可百姓在議論他時,依舊将他稱作“那個戲子”。
也總有流言傳出來,說他能成角兒,都是仰仗了床上那點功夫,上過某某家少爺的卧榻。
因為戲子同□□一樣,都是最低賤的行當的思想,已經根深蒂固在人們的腦海中。在他們苦兮兮地每天用血和汗換銅闆,還隻能買得一小壺最劣質的濁酒時,他們難免對那些隻用在台上風光地亮亮嗓子就能輕而易舉地賺得不少雪花銀、過着不知他們努力多少年才能掙來的日子的伶人抱有一種妒恨。
在這種心理作祟下,他們就理所應當地開始覺得,那些男不男女不女、隻會矯揉造作地唱上兩句戲詞、連鋤頭把都沒摸過的家夥們,肯定是幹了羞于啟齒的勾當,滿足了那些錦衣玉食的少爺在□□上的欲望,才能成功上位的。
其實百姓還真沒冤枉那些富二代、官二代們。在貴族階層裡,和伶人有關系的其實還真不算少見。那些玩得最花的,連在府裡養娈童的都有,何況伶人呢?
所以謝蘭雙等人的境況很尴尬。他們不僅要忍受人們在背後的竊竊私語,還要被迫承受上層社會對他們的折辱。
而如今他與皇家沾了邊,且不說流言蜚語是否會繼續盛行,單說類似陸壬賈之事,就絕對不會再發生。
之前那點對李瑤兮隐秘的愧意,已經消失無蹤。
此刻他隻知道,慶帝可以毫不吝惜地給出他想要的。
隻要他忠心地追随與對方身後。
李瑤兮會理解吧?他沒做錯什麼,隻是問了她幾句話。
她沒有受丁點傷害。
謝蘭雙捧着那在他眼裡比黃金萬兩還珍貴的通令牌,心情大佳。
慶帝一手安排了他與李瑤兮的午膳一事,時間是五日後,地點是京都外的鴻雁樓。
鋪子裡又送來了他定制的戲衣,還有一些搭配的行頭。那些衣服,無一例外,都是女式的。
謝蘭雙拿起一把彩繪花卉絹紋折扇,對着圓形的玻璃寶鏡,手腕輕轉,手指拈作蘭花狀。
玻璃在慶國算是稀罕物。從前葉家在時倒還好,等葉家小姐過世後,生産這東西的商戶便愈發少,懂得這門技藝的幾乎隻剩内庫。
謝蘭雙很喜歡玻璃鏡。不似銅鏡,那明亮而纖塵不染的鏡面能更好地照出他鮮妍的容顔。
所以他室内的所有鏡子,都是花了不少銀兩買回來的玻璃鏡。
他不怕花錢,銀子每每如流水般花出,都是置衣服和頭面,或者就是買些能擺在屋子裡讓他看着高興的小玩意。
他是二月十九的生辰,今年正好滿二十歲了。
二十歲,是對于一個伶人來說最風華正茂的年紀。等再過那麼十幾年,當他容顔不複,如鮮豔的嬌花慘敗下去,無人再捧,隻怕是如無根浮萍,四處飄零。
人是視覺動物,都喜歡美的東西。
謝蘭雙不想走,不想離了戲台子———他堅信自己天生是為了唱戲才降生的。
戲是他的命。
班主走進屋,讨好地捧來個大盒子,裡面又是一套上台要穿的戲服。
他将盒子放下,好讓謝蘭雙得了空試一試衣服合不合身。他望着鏡子裡映出的那張俏臉,心裡暗暗贊歎和羨慕。
他不想打擾謝蘭雙,出去時又悄悄把門合上。
窗外的紅杏已經凋謝得差不多了。邊緣泛着焦黑、顔色由嫣紅變為暗紅的杏花瓣,頹然從枝頭堕下,落入樹下的泥土裡。
謝蘭雙看得心煩。那幾絲暗紅一點也不美,令人生厭,猶如從陸府出來時他衣角處沾上的點點血迹。
他空洞的眼神緩緩轉至他養的那一小盆蘭花草上。紫色的嬌嫩花朵藏在翠色的草葉間,看着挺養眼。
謝蘭雙舀了一點水,滋潤了它埋在土壤下的根。比起紅杏,他還是更喜歡他的蘭花草。
晚間還要唱一場,唱他最拿手的《替鳳》。
戲台後面,一切裝扮完畢後,謝蘭雙用指尖輕拍一下他的臉孔,手指沾了一點點□□。
不,或許那已然不是他的臉,而是溫畫屏的。至少在今夜,它屬于溫畫屏,那個被當作替身囚于寂寂深宮的女子。
謝蘭雙忽發奇想:也許他正是另一個溫畫屏?
在台上唱了這麼久,扮了成百上千場女人,他對自己的性别有些模糊。
他正像溫畫屏一般,隻能對鏡顧影自憐。
台子上急急風又催上了。
謝蘭雙将那支标志性的八尾鳳钗插到滿頭的頭面間,擺出貴妃娘娘的儀态上場去。
又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