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子是謝蘭雙刻意磨尖的,隻為防身。尋常武器太笨重,倒不如钗環一類便于攜帶。
謝蘭雙妥善地将鳳钗揣入衣襟,繼續枯坐着等待夜晚降臨。
等夜晚降臨了又怎樣呢?還是枯坐———等太陽再升起來。
在涼水巷的日子,乏味無比。謝蘭雙突然想起一句範閑寫的興許貼切的詩詞———斜倚熏籠坐到明。
紅顔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講的是深宮失寵女子,久盼君王不至,隻能寂寂獨坐,直到天明。
寫的是誰呢?
溫畫屏?
是了!一定是溫畫屏!
她便是“斜倚熏籠坐到明”。
那一句“宮門如海深,金磚漫地冷”,不正說的是同樣的意思麼!謝蘭雙胡亂想着,自嘲地搖搖頭,覺得自己真是快瘋了。
分不清了,快要分不清了。
屋裡有鏡子,玻璃鏡子。
謝蘭雙無意回頭,瞥見鏡中的自己。
他愣住了。
鏡中人的确很美,美得連暫時的憔悴蒼白都掩不住。清秀纖柔的五官,勾勒出刹那的絕代芳華。
美過女兒家。
唱旦的,性别多被模糊。台上看客當他們是女人,到了台下卻又當男人。
謝蘭雙一直很清楚,他是謝蘭雙。
可再看着鏡中自己的面孔———那張與溫畫屏如出一轍的面孔,謝蘭雙的頭腦莫名亂了起來。
鏡子裡……還是他麼?
是溫畫屏?
不知是溫畫屏成了他,亦或是他生來本是溫畫屏?
謝蘭雙眼神黯下去幾分。
剪不斷。
理還亂。
次日朝陽初升之時,隆隆鐵蹄聲在晨曦的簇擁下,如烏雲般壓在了京都九座城門前。
一時喊殺聲震天。
正在守軍和叛軍雙方激戰得如火如荼、死傷無數之時,李瑤兮卻十分麻利地從她來時的城牆處……溜出去了。
距離陳萍萍和慶帝回京,都還會有一段時間。
在這段時間裡,白念鸾還需要保護陳萍萍。
而當陳萍萍趕在慶帝回京之後,李瑤兮便可以施施然和白念鸾出走至南诏。
等到慶帝回來,她們倆一定早就跑得沒了蹤影。
李瑤兮對慶帝總是充滿戒心的———她不确定對方會不會放她離京。
所以她隻能先走一步。
落花别院未受戰火摧殘,清麗依舊。
在陳萍萍回京之前,李瑤兮将蟄伏在自己家中,坐山觀虎鬥。
……
今日的渭州依然和昨日的渭州沒什麼兩樣。
無非是葉子又多落了幾片,秋風又吹得勁了一些。
陳萍萍也依然坐在桂花樹下默默出神。近日東山路沒有傳來新消息,他也無事可做。
他總算沒有繼續穿那身一成不變的黑色的院袍,而是換了身較為家常的靛藍色長袍,看上去愈發像一位普通的老人。
不知閑暇能幾時?
白念鸾則坐在房間裡看書,書名叫《諸國異聞志》,裡頭專門記載各國發生的一些怪事,帶點神秘和迷信色彩。
白念鸾看的是“南诏篇”。南诏人多迷信巫術,這“南诏篇”占的篇幅也比其他篇厚很多。
“南诏之南有仙山,名曰介,上有密林者,隐者其木宗居也……”
白念鸾看了兩遍,大概明白了這個小故事的意思。
南诏的最南端,有一座山叫介山,叢林遍布。
李瑤兮和白念鸾此次要找的其木宗,就居住在介山中。
隻是這介山處,卻發生過不止一次怪事,那便是毫無征兆的地震。每每一陣地動山搖過後,附近都黑雲蔽空、冷意森然,持續數日方散。且這地震在近兩年尤其頻發,以往恨不得十多年才趕上一次,現在每隔幾個月就要有一場。
曾經有膽子大的旅者,特意跑到介山之南,想要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有一批人,不知該說運氣好還是不好,等了數周後,真就趕上了一場地震。
地震之後,幾位旅者卻從此了無蹤迹,再也沒有出現在大衆的視野裡。
于是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得那是越來越邪乎。什麼精怪啊天譴啊,全都來了一遍。
而南诏百姓普遍認同的版本是,介山底下應是壓着什麼不祥的東西。介山逐漸鎮不住它,那怪物就開始興風作浪,想要重返人間。
白念鸾冷哼一聲,放下書卷。
所有神靈崇拜,都來源于對科學不充足的認知。
這所謂地震背後,一定是神廟的身影。
或者說,至少與神廟有幹系。
在房間裡待了大半日,白念鸾便想着出去轉轉。
經過院子的時候,她刻意繞開了那棵桂花樹。
自從陳萍萍病倒那夜以來,他們的關系比之前更要微妙一層。
他們倒是很默契地維持着這微妙的平衡以及和平,誰都不主動去打破。
而和平,是以同病相憐換來的。
往往某些時候,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她的心思,連李瑤兮都看不出來,卻早已被陳萍萍看得透徹。
那點隐秘的東西,無處遁藏,赤條條地被他盡收眼底。
白念鸾不喜歡這内心被暴露在别人眼前的感覺,這讓她覺得自己忽然成了弱者。
她痛恨弱者,尤其痛恨自己成為弱者。
但陳萍萍,讓她暗暗妒恨、糾纏了三年有餘的陳萍萍,也着實可憐———說到底,他除了李瑤兮已然一無所有。
認清了他的短處和脆弱也被展現在了她面前時,白念鸾才稍稍平衡了些。
———他們各有各的傷口,各有小心維持卻破碎不堪的傲骨。
而陳萍萍,在指尖撚着一朵桂花的花蕊的同時,自然也以餘光瞥見了白念鸾。
她一襲單薄的素白色長裙,一條霜色發帶将烏發紮起,全身服飾除了雪一樣的白再無其他顔色,更不要提鮮亮稍許的顔色了。
孤如霜,冷如冰,恰如她本人。
陳萍萍待她轉出院門後,幽然歎了口氣,眉梢微皺,眼睛中難得地出現了“悲憫”這種情緒。
那孩子,太執拗了。
她的悲劇性,在于“求而不得”。
若隻是“求而不得”也罷,偏生她即使求而不得,也從未學會退卻,而是在矛盾與絕望的死胡同裡,越鑽越深。
陳萍萍咳嗽兩三聲,哀憐的笑容裡多了幾絲荒唐意味。
從前葉小姐便很認真且很豪邁地說過,愛情這種玄乎的玩意是無關性别的。男也好女也好,自己看對眼了就行。
這番超越世俗的言論,給當時尚且年輕的陳萍萍帶來了不小的沖擊。
隻是,随着歲月更疊,再回望葉輕眉那番話,陳萍萍在心中坦然地承認了,小葉子的确是對的。
所以白念鸾……也沒有錯,更沒有罪,即使在世人看來,那簡直是有違人倫、錯亂乾坤、颠倒綱常、十惡不赦……
他惋惜地歎了一聲,獨自喃喃道:“你啊……果真什麼都是極好的,隻是嘴太不嚴實了。”
他想起白念鸾一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模樣,又是贊賞又是感慨。
“若你稍有半分她的性子,也不至于……”
陳萍萍将手指間的桂花蕊搓碎,任由它們落到地上。
與殘金敗蕊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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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坑萍萍四周年整了,紀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