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瑤兮一喜:“太好了,路上我要是冷了就搶你的衣服。”
白念鸾表示抗議地捏了捏李瑤兮的臉頰。
但李瑤兮也隻是故意玩笑。她們此次要一路南下,天氣隻會越來越熱,用不到太厚的衣服。
李瑤兮和白念鸾一秒都不浪費地趕向城外的碼頭。她們要先坐船到江南一帶,再改陸路前往南诏。
……
天黑得愈發早,不過剛到酉時,外頭就擦黑了。
陳園裡面正熱火朝天,叮叮當當的聲音不停地響起。一波工人在修複被燒毀的陳園,另一波則在陳園餘下的空地上蓋起幾間供臨時居住的磚木結構住宅。可雖然幹得起勁,偌大的一座園子,若想全部修好,怎麼也得三個月左右。
“老爺,真的不進京暫住?”老仆人望了一眼身後看起來并不如何舒适的臨時宅子,問道。
陳萍萍在京都裡是有宅子的,那宅子還是多年前先皇的賞賜。
隻不過陳萍萍幾乎沒有住過。
陳萍萍半睜開恹恹的眼睛,笑道:“罷了,那宅子離皇宮太近,不如京都外住着舒服。”
他開口時的聲音很輕,顯然從渭州到京都的一路颠簸讓他有些疲憊。
老仆人推着陳萍萍進了宅子。這宅子剛剛落成,乃是工人們緊趕慢趕出來的。此時裡頭還彌漫着一股生漆的氣味,混了用來遮掩這味道的香薰氣息,反而更加熏人。
陳萍萍從來聞不慣這般濃烈的熏香。他嗆咳幾聲,微微偏過身子,唇角嗆出一絲血來,又被他匆匆拭去。
“去把這熏香撤了,”他氣力不濟,忍着不适低聲吩咐老仆人道。“東西不着急收拾,先擱在隔壁。”
老仆人應了,在出門前又頓住腳步,跪下來勸道:“老爺,文禦醫就在宮裡當職。如今費老出海去了,您不如請他來陳園……好歹給您開點藥吃。”
陳萍萍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險些不合時宜地笑出來。老仆人正垂着頭,自然沒有看見。
“也好,你去安排便可。”陳萍萍斂起笑意,道。
文禦醫是在宮裡當職十餘年的老禦醫,更是鑒察院培養入宮的人,算是宮裡的半個内應。他不僅醫術精湛,更是對院裡忠心耿耿。陳萍萍身體不适時,經常請他來陳園診治。
等文禦醫趕來時,陳萍萍已然仔細沐浴過一番。他在雪白的中衣外面披了一件玄色的外裳以驅寒,頭發半幹未幹,也不束起,隻散落在床榻上。
行禮問安之後,文禦醫不再耽擱,先取出脈枕來,墊在陳萍萍手腕下方,又将手指搭了上去。
隻這樣一搭,文禦醫便清楚地明白了陳萍萍叫他前來的原因。
“院長……”
文禦醫收回手,不可置信地望着陳萍萍,喃喃道。
從脈象來看,這毒在體内有些時日,已然深入肺腑。雖有被藥物暫時壓制之兆,毒性卻依舊霸道。
若不是陳萍萍服過費介留下的藥,恐怕根本支撐不到現在。
他竟就拖着這樣一副身子,在京都周圍的各大州郡,生生繞了一月有餘。
陳萍萍從容抖下衣袖,遮住自己蒼白的手腕,低咳兩聲後對文禦醫道:“寫副方子吧。費介不在慶國,也隻有你的醫術讓我放心了。”
文禦醫依舊面色沉重,沒有因為陳萍萍的誇贊而輕松。他仔細思考了許久才落筆,每寫下一味藥材,都要斟酌幾番。
方子寫好了,文禦醫又從藥箱裡找出一個布包來,在小桌上橫着鋪開。
那布包裡頭原是兩排長短、粗細不盡相同的銀針,在燈下反射着點點銀光。
陳萍萍微微将衣領扯開一些,阖眸靠在床頭立着的軟枕上,等着文禦醫施針。
文禦醫找準了穴位,手指撚住銀針,緩緩将其刺入。
陳萍萍的指尖微微顫抖,除此之外卻再無其他反應。
文禦醫全神貫注地為他施針,盡量讓手上動作輕一些,為塌上長者減些痛楚。
等施針結束後,文禦醫才發現陳萍萍似乎已睡着了,眉眼間還染着濃濃倦色,鬓角也挂了細微的冷汗。
極累一般。
文禦醫利落但輕手輕腳地整理好東西,活動了一番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酸痛的肩膀,然後輕輕長歎了一口氣。
他也一把年紀了,從陳萍萍雙腿殘疾之後開始,就負責為陳萍萍診病。
這些年他親眼看着陳萍萍的身體越來越差,召他來陳園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卻也無能為力,開出的一張張藥方子,都每次隻能管一陣子罷了,并不能完全去了他的病根。等下一次再犯,便是比前一次更加來勢洶洶。
此次陳萍萍中毒,情況更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兇險。他本就身體虧空,氣血不暢,雖有費介的藥吊着,可終究對身子造成了極大損傷。
文禦醫背着沉重的醫箱走出門去,向老仆人交待了一些照顧陳萍萍的事宜。
“院長就住在這地方?”他打量着那簡陋的臨時住宅,皺起眉,不贊同地問道。
老仆人黯然颔首道:“是,估摸着起碼得住上三個月吧。”
“馬上入冬了,院長的身子怎禁得住這陰冷氣!”文禦醫和老仆人關系挺不錯,和他說話也毫不藏着掖着。“我說老齊啊,費老走了,院長身邊也就你說話管用,還不多勸勸!”
老仆人埋怨地瞪他一眼,道:“說得輕巧,你方才給院長治病時怎不說?”
文禦醫語塞,便又數落起那宅子的不是:
“還有,那裡頭一股子漆味,我剛才進去都差點被嗆死!幹活的也是蠢,本來那漆味就夠人受的,還熏那麼濃的香!”
他一開始還刻意壓着聲音,說到激動處便顧不得這些,音量愈來愈大。
老仆人皺眉:“小點聲,要是吵着了老爺,我管飽你吃不了兜着走。”
文禦醫作勢賞了自己一個嘴巴,嘟囔着:“我也是關心院長……”
老仆人塞了一把碎銀子在他手掌心裡,直把他往外推:“快走快走,今日話如此多,莫不是在皇宮裡憋成悶葫蘆了,跑到這裡嚼舌頭!”
打發走了文禦醫,老仆人卻還閑不下來。他派了陳園的一個靠得住的下人去京裡抓藥,自己則去了後廚,吩咐廚子為陳萍萍弄些羹湯、粥食之類。
卻不想陳萍萍這一睡,便是足足三個時辰。
醒來後,他試探性地活動了一下手指,在确認沒有異常後,便想用手臂将自己的身子撐起來。
不過頃刻間,他的手臂便酸軟無力,隻得先躺回枕頭上,慢慢緩着眼前突如其來的眩暈。
雖沉沉睡了一覺,陳萍萍的狀态卻并未大好。這毒積累已深,即使用着費介的藥也不能完全抑制住,從渭州一路趕回京都,令他幾乎到了強弩之末。
陳萍萍向來對自己的健康情況有着極為清醒的認識。他能感受到,自己離死亡還有一段距離,可若想徹底治好這毒,怕是要受一番苦楚。
至此,陳萍萍倒得意起來,覺得自己這毒下得還頗有水準。
他艱難地夠過來放在桌上的鈴铛,輕搖幾下。
老仆人聞聲而入。
“總這麼躺着,胸口有些悶了。”陳萍萍待他快步走到塌前,輕聲道。
老仆人一手輕輕扶在陳萍萍腰後,借了他幾分力道,另一手則把他慢慢拉了起來。
甫在塌上靠好,陳萍萍便一陣咳嗽。他的胸膛起伏得厲害,連喘息都變得有些吃力,好似呼吸于他是一種負擔。
他再次閉上眼。這種咳嗽時呼吸不暢的感覺,他已十分熟悉。隻是他沒有過多地在意,而是在心裡默默估算着他剩餘的時間。
即使不中這毒,陳萍萍也知道他大概隻有幾年的壽數了。自殘疾以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能苟延殘喘到如今已是難得。
幾年……
倒是足夠用了。
在真正閉眼之前,他總要把事情了結掉,方不負這多年籌謀。
“文禦醫可有對你說什麼?”陳萍萍歇了片刻,問道。
老仆人道:“不過囑咐了些服藥和起居事宜,并無旁的什麼。”
“他什麼時候再來陳園?”
“明日晚些時候。”
陳萍萍點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事到如今,他竟也萌生出好好活下去的念頭。因為他記得,有一個人還在等着,與他終老于林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