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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披着純黑色鬥篷、戴着兜帽的人影,謙卑地跪伏在大殿裡。
偌大的殿宇,似是沒有生機般死寂。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過去,兜帽下的人影依舊保持最恭謹的姿勢,匍匐在高而廣闊的穹頂下。
一道流光忽而映亮了大殿的中央。一聲尖嘯的鳴啼過後,一隻青鳥輕捷地飛過,繞着跪着的人影飛了兩圈,又飛到高處,幻化成位老者。
披鬥篷的人感受到祂掠過,無聲地将頭伏得更低了一些,以示臣服。
“'修補者'其木宗,”神廟威嚴的聲音響徹殿宇,帶着嗡嗡的回音,“私自出山,該當何罪?”
其木宗壓下一絲未曾顯露的惶恐,沉穩應答道:“有外人妄圖進山,下臣便……”
“外人?”神廟明知故問道。
“兩個女人。”其木宗說話略帶些南诏的口音。
沒有神廟的恩許,他不能擡頭,更不能起身。因此,他沒有瞥見神廟眼瞳中的懷疑神色。
“兩個女人啊……”神廟說話的音調拖得很長,“何足為懼?”
其木宗深埋着頭,道:“介山已多月未有人至。況南界近日時有崩裂之象,下臣以為,若有外人到來,難免擾動邊界安定。”
他想了想,又請罪道:“下臣未向您請示而離介山,是下臣之罪,請您賜罰。”
他這一套說辭,滴水不漏,禮節也無懈可擊,可以說聽着相當有道理。
誰知神廟卻不打算輕易将此事揭過。祂原本與常人無異的眼眸中,迅速閃過猩紅之色,又在片刻間回複原本的樣子。
“罰?”神廟聲線低沉,“那你就聽好了。”
“是,下臣謹聆神意。”
“'修補者'其木宗,不遵神旨,私離職守,廢修為一等。”神廟懶洋洋地宣布了祂的判罰。
“謝神主賜罰……”其木宗呼吸粗濁,卻隻能沒有任何異議地應下。
越是對修為高的人來說,剝奪一等修為,越是極其殘忍的懲罰。其木宗說不準,自己的修為一旦降一品,此生還有沒有希望再次複原到現在的水平。
神廟自袖中伸出兩根手指,隻随意向地上的其木宗一指。
其木宗覺着一股無法反抗的力量蓦然壓在了他的身上,如一座巨山一般,令他渾身上下的經脈骨骼幾乎被壓得粉碎。
好在那十足的壓迫氣息并未持續多久。當神廟撤去力氣的一刹那,其木宗綿軟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癱倒在地上。
他痙攣兩下,嘔出一大口血,卻不忘及時用手接住,蹭到自己的衣衫上,生怕染髒了神廟的大殿,又惹得那老者不快。
“立刻回你的介山去,”神廟滿意地揮揮手,看其木宗的眼神像看一隻螞蟻,“若那兩個女子到了介山,你再應對也不遲。”
“是,神主。”
其木宗強忍内腑的疼痛,向神廟磕了個頭,蹒跚着走向殿外。
外頭尚刮着風雪。其木宗雖裹着極厚的鬥篷,卻依然冷得牙齒打戰。
他的眼前一陣發黑,意識有些模糊。他知道自己剛剛被廢了一等修為,身體正虛弱,此時應馬上趕回介山養傷才好。
通過他日常與神廟交流的通道,其木宗很快回到了介山。
終于到達自己的家中,其木宗的心神卻不敢有松懈。
神廟在看着他。
祂時時刻刻都看着他。
看着他……
其木宗掙紮着扶住牆壁站好,以免自己失控地向前栽去。他一路依靠着那牆壁給他的支撐,走到一處木制的櫃子前。
櫃子裡存的都是些草藥,是其木宗從山中采來,在受傷、生病時使用的,如今倒勉強能派上些用場。
其木宗甚至沒有挑揀,而是粗略地掃了一眼,然後将各種草藥一股腦地往嘴裡塞。
随後,他又從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一個小瓶子,倒出足足五粒可以護住心脈的藥丸吞下。
不難看出,神廟那看似不經意的一指,給他帶來了甚為嚴重的内傷。
确保自己不會因為内出血而死去後,其木宗也沒什麼體力去幹别的,便就地盤腿而坐。
在神廟消氣之前,他的行動應該會受到最嚴密的監視。任何一個稍稍出格的行為,都會被視作忤逆。
其木宗嘗試調動了一下真氣,可惜馬上便又噴出一口血。
他心中微寒,短時間内,縱他還剩下八品的武功,大概也使不出來了。
可,他不過犯了個微不足道的小錯啊。
其木宗不禁齒冷。他自二十歲便為神廟賣命,轉眼便已廿年有餘,神廟卻依然如此提防他。
或者說,這些年裡,神廟甚至沒把他當人看過,而是将他當成了一條呼之即來的狗。
神廟也曾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能成為神廟的座下之犬,是無數普通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榮耀。
然後他成為了四位“修補者”的其中一位,還比剩下三個人做得都要好。
其木宗眸色略顯黯淡。
一抹灰暗與挫敗,在他的心頭漫延。
……
京都裡倒是一片歡愉氣息。慶帝的聖駕終于進了京都,百姓們則自發地跪拜在道路兩邊,懷着深深的敬仰,叩見、迎接着他們偉大的君主歸來。
慶帝回京的當晚,便傳召了一直在陳園卧床休養的陳萍萍入宮。
對此,有人嫉妒得紅了眼,卻不敢說什麼。更多人認為,這一對君臣是如此和睦而般配,三十年來竟未生過嫌隙與猜忌,實在是一段少有的佳話。
入夜,輪椅滾過青石闆的聲音再次響起在禦書房外。慶帝疲憊地擡眸,蒼茫的雙眼中終于多了一份熨帖之意。
朕并會不孤獨,他安慰着自己。即使這個秋天宮裡死了那麼多人,朕的身邊依舊有值得信任的夥伴。
陳萍萍被宮人推進了禦書房。即使是深夜趕來,他的頭發仍梳得整齊,微白的鬓發也緊緊貼在額角。慶帝久久凝望他,似乎在試圖從這張早不複當初般豐神俊朗的臉龐上,找回一些年輕時的痕迹。
慶帝一擡手,一杯剛沏上的熱茶便淩空飛去。
陳萍萍接過熱茶,捧在雙手間,輕輕道:“謝陛下。”
他的嗓音有些啞,講話時從喉間發出的也是無甚氣力的氣音。
慶帝甚為訝異地問道:“身子還未好利落麼?”
“臣無礙,”陳萍萍薄唇輕動,“文禦醫已将毒去得差不多了,隻需再調養幾日便可。”
慶帝點頭歎道:“此次辛苦你,在京都周圍兜了這麼大的圈子。你隻安心在陳園休養着,鑒察院的事交給安之那小子。若陳園離皇宮路遠,便叫文禦醫先住到陳園去。”
陳萍萍自嘲地笑了笑,道:“不過中了點小毒,倒叫陛下憂心了。”
慶帝閉上雙眼,緩緩道:“朕身邊交心之人,已然不多了,你這條老狗啊……得好好活着。”
他終究在今夜展現出了似人而非神的一面———無奈、疲倦,會為家事發愁的一面。
“承乾和承澤走了,雲睿走了,母後……也走了。”
慶帝苦笑,自衣袖中掏出一張紙,遞給陳萍萍。
“老二服下鸩毒前寫的,你看看。”
陳萍萍展開那張薄薄的遺書。
紙上隻寫了寥寥四個字,雖筆迹匆忙,卻是格外蒼勁有力,如刀劍一般棱角分明,似是蘊了無盡的不甘。
鳏寡孤獨。
這是少年皇子李承澤留給自己父皇的最後四個字。陳萍萍遞還那張紙,心中并無波瀾起,可卻浮現了李瑤兮的名字。
仿佛還是去年冬日,李瑤兮入王府一趟,與二皇子煮雪煎茶。
陳萍萍尚有些擔心她,可李瑤兮隻笑着勸他寬心。
那日她回去得極晚。見了他,卻先悠悠歎氣,道:“君本似瓊玉,奈何堕紅塵。”
陳萍萍低頭不語。二皇子的故事已經過去,如雲煙般,被晚風一吹便散去了、不回來了,也回不來了。
慶帝猶自沉浸在剛失去四位血親的悲哀中,繼續說道:“是朕……把朕的兒子們逼得太狠了。”
陳萍萍回過神,勸慰道:“老大、老三……還有範閑,都是您的兒子。”
慶帝好似得到了一絲安慰。是啊,他還有三個兒子,三個真正把他當成父親的兒子。
陳萍萍趁着慶帝沉默着,啜了啜還熱着的茶。低首時,一片陰影均勻地将他的面容擋住,使慶帝沒有看見,自己老戰友唇角的一抹得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