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萍萍面色沉重地倚在晃晃悠悠前行的馬車裡,手指輕輕揉着額角。
每隔幾分鐘,他便掐一次自己的手掌或手腕,令自己盡量保持思緒清明的狀态。
同時,這也是一種計時方式。
上一次入夢時,陳萍萍就默默計算過自己從入夢至抵達太平别院的時間———不過不到兩柱香。
自他入夢的一瞬,便身處這輛駛往京都的馬車上。而從時間上來估計,此時此刻五竹已被調走,而刺客也必定在别院裡放完了火。
換言之,陳萍萍根本沒有時間改變上述的一切。
若不是李瑤兮、白念鸾與那個叫其木宗的南诏人在,葉輕眉怕是在他趕到太平别院時,就已一命嗚呼了。
“既然我不能救下小葉子,那麼我入夢的意義又在哪裡?”
陳萍萍再次狠狠将指甲掐入手心,低聲自言自語道。
他忽而回憶起,那個難辨雌雄的聲音來。
“告訴她吧……告訴她,讓我們一起構建,一個完美的世界!”
“錯了,”陳萍萍搖搖頭,将這個聲音驅逐至腦海之外,“這句話我已對阿瑤說過,而夢境仍未被破解,說明我忽視了什麼。”
又一個聲音,這一次,是李瑤兮輕柔卻仿佛透着悲哀的聲音:
“陳萍萍,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麼?你真的思考過麼?”
陳萍萍沉吟半晌,心中卻愈發焦躁———兩柱香時間轉瞬即逝,所剩無幾,他須抓緊思考了。
“為什麼我會去桃林……是麼?這就是你想讓我思考的麼?”
陳萍萍不斷掐着從手掌到手腕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膚。很奇怪,這明明是夢,他卻清晰地感受着那份刺痛。“因為我經曆過,我在那裡與你重逢過,所以我在夢中也會重複一次當年的舉動。”
可是若這便是答案……未免太過簡單了。
一息,又一息……兩柱香的時間,在此刻顯得如此短暫。
咚咚……咚咚……
漆黑閉塞的馬車内,陳萍萍能聽到自己宛若戰場上鼓擂的心跳。
咚咚……咚咚……
陳萍萍緊閉雙目,由于現實裡的他正在發燒,此刻他渾身一陣陣發冷,猶如浸泡在一缸碎冰中一般。
他将膝上的毯子展開裹在身上,然後蜷縮着身子靠在車内一角,時不時舔着枯幹破皮的雙唇,以緩解難耐的幹渴。
咚咚……咚咚……
陳萍萍蓦然睜開雙眼,眸中不再焦躁無神,而是一片清明之色。
“錯了,”他沙啞着灼痛的喉嚨,嘶聲道,“又錯了。”
……
“李瑤兮,你依然要堅定地這般做麼?”
其木宗悲涼地望着院牆内的熊熊大火,問道。
李瑤兮于心不忍地别過頭,道:“就算他喚出了'導演'二字,依舊不能證明他是他。你别忘了,'狐'最大的本事,便是'欺詐'。”
白念鸾冷冷贊許道:“不錯,多餘的感情,隻會是阻礙我們通關的絆腳石。”
其木宗目光幽沉:“這能管用麼?”
“那麼我們還會有第三次遊戲的,”白念鸾望着遠方隐沒在夜色中的官道,“除非我們通關,否則這個遊戲,會永遠循環下去。”
“又是'循環',”李瑤兮面色不太好看,“不過好就好在我們多了不少試錯的機會……”
“安靜,”白念鸾忽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他來了。”
幾聲無力的馬嘶,将三人的目光吸引過去。
那輛通體漆黑、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的馬車,暴露在三人視野中。
太平别院内凄豔的火光,堪堪映紅了陳萍萍蒼白如雪的面容。可當他看到李瑤兮三人那同時包含着悲傷與憤怒兩種情緒的眼眸,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險些身形不穩地摔下輪椅。
陳萍萍手指死死摳住輪椅扶手,直到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尖也泛起青白。
“小葉子呢?”他暗啞着聲音,問道。
僅僅問出這四個字,就已經耗費去他的大半力氣———他知道什麼都來不及了。
他終究,又來遲了一次。
李瑤兮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的輪椅,滔天的恨意淹沒了平日那雙晶亮眼眸中的星芒。
“你為什麼不在?”
深入骨髓的寒意一寸寸麻木着陳萍萍的經脈,不解、訝異、悲哀與……絕望,共同在他心頭掀起海嘯。
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她遇害的時候,你去了哪裡?”
李瑤兮的質問宛若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剖開陳萍萍的心,使其一片鮮血淋漓。
針刺般的痛楚刺激着他的太陽穴,令他的頭快要炸開。陳萍萍咬住因幹枯而沁出血絲的下唇,開口應對道:“我……意識到她有危險,于是星夜兼程地往京都趕……”
白念鸾也緩緩上前,眼中恨意比起李瑤兮隻增不減:“好計謀啊……陳萍萍,都是我們以前看錯了你!”
陳萍萍被眼下的情況弄得一頭霧水,欲要辯解又憶起上次因說錯話而導緻夢境崩塌的事,隻得暫且靜觀其變,抿唇不語。
不得不說,這幕後布局之人真是手段了得,布置出的夢境,實打實地令他的心神有一絲慌亂。
白念鸾緊緊盯着陳萍萍的雙眼:
“皇帝西征,一應人員安排,鑒察院理應插手。你身為院長離開京都自是理所當然,但範建一個戶部員外郎,隻需負責軍需供應即可,為何也被調離至王帳中?還是說,他手下虎衛訓練有素,讓你們天造地設的一對君臣忌憚了?”
一連串不加停頓的懷疑與逼問,讓陳萍萍也一時茫然。不過他終究很快控制住情緒,利用缜密的頭腦推斷起來。
現下共分兩種情況。
情況一,眼前的李瑤兮三人隻是虛幻的假象。
情況二,他面對的正是正身處南诏的李瑤兮、白念鸾與其木宗。
若是前者陳萍萍自诩完全能應對,畢竟他心中明鏡一般此事與自己無關,自然坦坦蕩蕩。
可若是後者,陳萍萍便要仔細猜測一番,他們三人這般處心積慮想把葉輕眉之死往自己身上推,究竟意欲何為了。
更加對他不利的是,他思來想去,卻是覺着後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可李瑤兮如此做……定是有她的苦衷。
問題是他該怎樣配合?
既然他們想把這件事推到他身上,那麼是不是他應該順從着他們,承認葉輕眉之死是他一手操縱?
白念鸾質問聲仍不停,一連兩日未曾入眠,令她的眼中血絲密布。她失望無比地看着陳萍萍,道:“除了你,我再想不出第二個能羅織出如此完美的陰謀之網的人。不得不說,你很聰明,也很狡猾,是不是?”
陳萍萍心中鈍痛。他深深吸了一口夏日幹燥的空氣,決定賭上一把了。
因為他的想法其實和李瑤兮三人很相近:既然夢境崩塌後能夠再次“入夢”,那麼他便有了“賭”與“試”的資本。
陳萍萍低頭,再擡頭時眸中已森冷陰沉。
他慢條斯理地撫摸着膝上的羊毛毯,緩緩道:
“是,的确是我……殺了她。”
他這話一出口,對面的李瑤兮三人反倒愣住了。
李瑤兮飛快對上白念鸾的雙眸,又怔怔地看向陳萍萍,一時啞然。
然後陳萍萍便眼看着白念鸾快速扯過李瑤兮,神色凝重地與她耳語起來。
陳萍萍内心兀自微微打着鼓。
難道他的反應是錯的?
他們不是想讓自己認罪?
那他們又為何一口咬定真兇就是他?
短短幾息,無數個念頭閃過陳萍萍的腦海。
然後他悚然一驚。
他尚不能确定,對面是否是真正的李瑤兮、白念鸾與其木宗。
那他們,會不會也同樣在懷疑自己的虛實底細?
陳萍萍暗罵一聲不好:現下他無法說出“導演”“曙光影城”這些能證明他身份的詞彙,那麼便很難被對方三人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