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泉郡走回來,趙野隻用了三個月,是日不休夜也不休。累了就癱在地上睡,渴了就去河邊掬水,餓了就上山打獵。好像這樣聽下來,走這一路沒什麼難度,其實不然,當年從這兒走到酒泉郡,他用了整整八個月。
這回歸鄉,是因為他的服役期滿了,他又不願意轉為正規軍。
和那些戰死在河西的兄弟不同,他趙野,無父無母,無兄無姊,無弟無妹,孤魂野鬼,三年前被征兵的官爺抓去時就無人在意,現在活着從戰場上走下來自然也無人惦記。
原本他沒想着回來,隻是臨别的時候得了一個任務。他得幫好兄弟杜皓送回遺物和撫恤金。才有了這回匆匆出行。
過了前面的那座山頭就到虢縣。
他已有幾天沒洗澡,渾身都是汗臭味,邋裡邋遢的,别說人了,就是和他玩得好的山狐狸,也要嫌他。
按理來說,他應該先去河裡沖洗一番再上杜家的門。可他背着包裹,思來想去,覺着杜皓既然能在沙場上日夜思念家人,那家人肯定也在日夜思念着他,自己若是打扮得太整齊,反倒顯得對此事不重視,招人怨。
于是趙野決定直接上他家。
他用袖子揩了一把臉上的汗,念着杜皓生前說過的那句口訣下山尋找門戶。
“過了西風橋,看見岸邊那塊描了兩個紅字兒的界碑石,往北走,走個大概三五百步,就能看見兩棵長在一塊兒的梧桐。繞過這棵梧桐樹往東,林子裡隐隐約約便生出一條路,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我家。”
界碑石,還在那兒。他走上前,滿心歡喜地繞着它轉了兩圈,還伸手拍了拍它,像同許久未見的老友重逢。
兩棵梧桐樹,纏得也許比之前更緊了。趙野不禁想。但他之前不住在這邊的山上,不了解這兩棵樹的前世今生,于是彎腰從腳邊的小草中折了朵花,插在攀附于梧桐枝幹的地錦懷裡。
幽森小路,眼睛但凡不好使就瞧不出來。趙野不确定,走到哪裡就将小路兩邊的雜草踩折,兩三腳就給這裡踩出一條羊腸小道。
等他這麼一路踩一路挪地走到杜家門口,就聽見那聲能掐出水兒的問話,“你誰?上我家來做什麼?”
是真水靈的語腔,他在山裡、叢林、大漠、丘陵、草地、河邊都沒聽過。所以頃刻間就被對方吸引,連忙轉頭,看見了章絮。
天,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眼神發癡,直愣愣地呆住了。
趙野什麼時候離女人最近?還得是半年前晚上歇息在營地裡聽他們吹牛的時候。那些男人們吹起牛逼,一個比一個誇張。
這家兄弟先說自己與娘子是在七夕燈會上結識的。說娘子真美,滿街的紅燈籠将她的臉龐染上了色,一盞盞燈,久久不滅,他就是死了都忘不了。那家兄弟就介紹自己在江南水鄉找過的女倌。說肥環燕瘦、輕歌曼舞,想要什麼式樣兒的都能尋見。
每個人都得說,這是一群大男人沒事兒幹打發時間的樂子。除了他。
酒席上總要聽這種話,“你不是吧趙野,五大三粗的,九尺三,沒摸過女人,走出去不招人笑話。”
趙野不在意的,他即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誰,也許是豬,也許是馬,也許是牛,也許是熊。你要問他母豬、母馬、母牛、母熊什麼樣兒,他能滔滔不絕說上三天,可要問女人,他隻說,“兄弟這我真不知道。我先聽你們說,等你們把這天下女人都介紹了一遍,我就知道我喜歡的女人是什麼樣兒的。”
他就聽,認認真真的。也聽杜皓說。
杜皓是個老實人,有關自家娘子的事情從不當人面說,每回實在想了,就窩在木塌上,用手拍他,跟講故事一樣輕輕地說給他聽。
“不瞞兄弟,我家娘子,是我們那兒最好看的美人。”
每個人都說自己的心上人最美,趙野早聽膩了,不以為意,答,“從你們嘴裡就别想聽見一個長得難看的。”
杜皓不搭他,望着帳篷外的夜空,看着星星、月亮,又說,“她的身子也軟……兄弟我不跟你說渾話,我是真心實意的,我娘子就跟天上來的仙女兒一樣,我是想碰怕碰壞了,想看怕看化了。”
趙野望着杜皓的癡人模樣,浮想聯翩,一會兒想到了山上偶爾長出來的幾株野棉花,一會兒記起了從樹幹上逮下來的野貓。它們也都是軟綿綿的。
“真有那麼軟麼?”一回兩回當他打诳,總這麼說,那肯定就是真的,“皓子,這麼美的娘子,你不怕她一個人在家危險,萬一有什麼心術不幹淨的。”
杜皓信誓旦旦,“我娘子可聰明着呢,知道怎麼防賊。且我和娘子許下過誓言,不到死了,永不分離。等我三年期滿,滿載而歸,肯定請趙兄去我家吃飯,見見我娘子。”
他有時候真挺羨慕的,會望着天空想,想……
“官人?我問你話呢,你是路過的旅行人麼?我家地處偏僻,很少有人上這兒來。”章絮抱着衣裳從河邊走來,語氣輕快,面容和善,隻是眼裡摻雜了幾分戒備。
趙野一搖頭,回了神,覺得一直盯着人家看怪不好意思的,幹脆擡手撓了撓腦袋,解釋道,“我叫趙野,從河西來,找杜皓的家人。”
章絮愣了愣,聽見夫君的名字,以為聽錯了。等她盯着趙野看了幾眼,才反應過來來人說的什麼,頓時喜上眉梢,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更多眼,越看越興奮,像是要從他身上看出另外一人,最後揚頭指了指院門,邀請道,“是給我家杜哥送信來的麼?快請,這一路舟車勞頓的,官人也沒好生休息,我去給你倒碗水。”
“诶……弟妹,不……”他沒想到杜家長待,畢竟帶回來的也不是什麼好事兒,便踩在幾棵已經倒伏的雜草上,猶豫道,“要不我就在這兒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