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行,你不進屋就是不給我夫君面子。”章絮熱情好客,幹脆把洗衣盆放在栅欄上,将院門大開,接着放下手裡東西走上前,想将他身上的物件全拿下來。
“别,你别動,我身上髒,臭烘烘的。”他抓着包袱往後退了一步,後悔了,心想自己就該洗了澡再來。誰讓他這種糙人,看章絮一眼都叫玷污。
“髒不怕,我等會兒給你燒桶熱水,你就在咱家洗了。咱們這地方啊,偏僻得很,沒個幾裡地找不到别家,杜哥特意選的,怕不懂事的人闖進來。”她邊說邊笑,領着他進了廳堂,高聲沖着屋裡的婆婆喊,“娘!娘你快出來,看看誰來了。”
冷清的屋子忽然熱鬧起來。有女人走動搬拿器皿的聲音,有長着詢問來人的聲音,有章絮叽叽喳喳解釋情況的聲音,也有趙野于心不安的聲音。
心跳聲,砰砰砰的,怕說了實話給人轟出來。
所以他挺得像塊兒闆,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心裡不安分,特别是聽見各種交雜在一起的動靜,渾身刺撓,兩隻眼睛直往牆縫裡鑽。
還是章絮活絡,看出來他神情有些古怪,說不上高興又說不上難過的,幾回欲言又止,察覺他嘴裡要說的可能沒什麼好事,便用家裡唯一的大杯給他斟了碗茶,偷偷問,“杜哥是出了什麼事麼?才要你一個人來。”
趙野跟着她走到一個闆凳前坐下,顧左右而言他,“杜兄弟的母親身體可好?我怕她受驚吓。”
聞言,章絮的動作一頓,原先挂在臉上的笑容倏忽散了,神情漸顯凝重。但礙于外人在,隻叫人看出來睫毛的輕微顫動,“官人有什麼便說什麼吧,娘身邊還有我呢。”
男人擡頭瞧了她一眼,像欣賞一盆花,沒說話,隻抿着嘴猛吞幾口涼茶。
可這一直耽誤也不是事兒。趙野被她們盯得羞愧,低着頭便道,“你家杜兄弟是個大人物。雖然力氣不大、能使的武器沒幾樣、頭腦也不算太靈光,但為人實在、仗義!”他把肚子裡能說的話全都搜刮出來,可勁兒歌頌杜皓的好,“我們隊伍裡的兄弟都喜歡他。”
杜母聽了,是又開心又感動,兩眼泫然淚下,拉着兒媳的手就是一陣安慰,看模樣像在說,‘我兒明年年尾便能回來了,咱娘倆的苦日子到頭了’。
誰料,趙野一句沒停,盯着那地上的一個小土坑就把實話全抖摟出來,“隻是,隻是三月前,杜兄弟在十三營巡邏時,被南下的匈奴騎兵踏碎,身子分成了好幾截,還沒見到軍醫就咽了氣……”
“你說什麼?”杜母臉色一變,急得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前快走了兩步,“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章絮的一張小臉頓時雪白,走至杜母身邊站着,柔弱地,攙扶着婆婆的上臂。
“杜兄弟死了,沒辦法活着回來,就是屍首也不能。人是我親手葬的,碑是我親自立的,位置就在祁連山山南山腳下。這兒是撫恤金五千錢,杜兄弟一年攢下來的生活費六千錢,還有弟兄們拿出來給家人的兩千錢,你們拿去用吧。”他伸手将行囊裡面的在錢莊那邊兌好的銀票拿出來擺在桌上。
沒說錯,那張紙上清清楚楚寫着“五铢錢一萬三千整”。
“啊……天呐,我的兒啊!”杜母當下便痛哭起來,腿腳一軟跪坐到地上,兩行眼淚順着面頰流,“嗚嗚啊……你怎麼能把我丢下,你要我和絮兒怎麼活呀!”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兄弟的家人,也是唯一一次能有機會見到兄弟的家人。隻是沒想到話沒說上兩句,還沒來得及分享更多有關于他們在營地裡發生的故事,對方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趙野抿着唇也跟着站起來,想攙扶,又聞到身上的味兒,最後隻好來回磨搓自己的破落袖子。聽不下去。他覺得死一個人沒那麼慘,畢竟他在營房三年,光是好兄弟就換了五六百。每次誰死了,大家夥兒心裡想的,無非是‘埋在哪兒,遺物誰拿着,錢要送多少,誰負責把消息帶回家’。他覺得死亡真是一件稀松平常,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誰知道杜皓的家人會傷心成這樣。
“嬸娘……”他嘴巴笨,悶着嘴去看章絮,生怕她也哭,她也傷心到悲痛欲絕、捶胸頓足。
章絮察覺到他的關心,不動聲色地吸了吸鼻子,擡頭回看他,給他一個“我沒事”的安慰眼神,接着一聲不吭,像大人似的,伸手輕拍婆婆的背,又取來巾帕給她擦上,體面地撐住了整個場子。
既然她能收拾,趙野就沒理由繼續待了,他回身走到桌案邊,準備拿上東西就走。
誰知道聽見章絮暗含歉意的話,“官人留步,洗個澡換身衣裳再走吧。這一路辛苦,能活着回來實在幸運。等洗漱幹淨再去見家人吧,他們肯定很期待。還請您别推脫,我們家窮,拿不出什麼值錢的東西,隻能簡單招待官人一番。”
他原本不想答應的,賴人家家裡招人煩。畢竟他自小了各種人嫌棄他的話,譬如,‘你真多餘’、‘誰攤上你才是倒大黴’、‘懂不懂規矩,果然沒爹媽教養的就是沒規矩’……
可章絮居然還擠出了笑容來看他,像是真的為他活着從沙場上回來而高興那般,把他視作不一般的大英雄。
不是,他可是趙野,無父無母,無兄無姊,無弟無妹,孤魂野鬼,是生是死,無人在意。他怎麼好意思得到這樣……這樣美的女人的稱贊。
“多謝……多謝款待,那我……那我洗完再走。”他嘴被絆住了,結巴,心想着還能看章絮一會兒,一飽眼福,就忍不住笑。
可眼神一轉,又望見了杜母臉上的淚,不敢心猿意馬了,肅穆地站着,或者把杯子裡的茶水全喝完,等她們娘倆把心裡的委屈全都說一遍。說去年收成不好,地裡收不上糧食,忍餓忍了大半年,說别人侵占田地也無處伸張,說官府原本要給的體貼至今還未到手,說深深的愛啊,說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像杜皓一樣聽着。是的,他像杜皓一樣地聽着,聽見了原本要說給杜皓聽的每一句話。又在杜母掙紮着要上來看他的時候,徹底變成了杜皓。
難怪曲長說,他們這些個兵都是一個名字,一個模樣。他那時候聽不懂,想着,大家都有名字,樣貌各不相同,憑啥一樣。
現在是徹底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