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先前剛好學過。”
學子拱手,便搬着琴坐到朱明齋席位當中,朱明齋其他學子瞬間圍上,那交談的話聲,和刻意壓輕的琴聲便一點也聽不到了。
真要論起來。
朱明齋學子雖不是各個都如馮晏一般的權勢,家中有些底蘊的學子是四齋之中最多的。他們學識拼不過青陽齋的天賦和勤勉,但家中賦閑能讓他們在閑情雅緻中有所鑽研。
答馮晏話的便是禹州城中琴藝出名的袁家二郎,有‘聽風公子’的雅号。
可惜,還不是馮晏的狗腿子。
“心眼還沒針眼大。”瞿正陽沖對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又看着專心焚香的教谕。忍不住偷偷嘟囔了句,“朱明齋這樣,元教谕也不管管?”
林清樾剛要開口,元瞻眼也未擡道。
“下學鐘聲響起前,還不會彈者都記一筆态度不端正。”
瞿正陽抿住嘴,徹底老實。
林清樾轉頭瞥了眼梁映。隻見兩隻蒲扇般的大手放在七根琴弦上,不知道是要給他們捶洗,還是想在上面揉面,擺了好幾個位置後,勉強憑着印象,彈出第一個琴音。
“噔——”
猶如老木臨死前的哀嚎。
正在打香篆的元瞻手一抖,閉了閉眼,看得出很努力才沒有破戒罵人。
但要是放任不管——
那就不好說梁映的學冊會不會在下學前就被元瞻記滿了。
她可不想看見開學第三日,太子殿下成了逐出學院第一人。
林清樾垂眸,翻過纏滿裹簾而顯得厚重的右手剛要撕開一端。梁映不知何時看過來,一掌握住她的腕骨,輕而易舉将危險的左手拉開一段距離。
“作甚?”梁映的眼神很警惕。
“你這手還想彈琴?”
林清樾任他握着,也沒反駁。
“這首我會,能教你們。”
林樾會彈琴,梁映一點也不意外。
不顧手傷想要教人,他也不意外。
可不能延長他的‘跑腿’時間。
梁映擡頭掃了一圈,把玄英齋之中彈得稍顯不錯的關道甯叫了過來。
“帶着紙筆來。”
關道甯皺了皺眉,有點不服氣梁映這麼一個無名小輩也這麼使喚他,可随後他看見梁映無聲地用唇舌念了‘春圖冊’三個字,他指尖一僵,登時站起身,從書箱裡翻出紙筆走了過去。
“你把譜子報給他聽,讓他去教。”梁映确認過林樾用不到右手,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随便練了起來。
毫無音律節奏的琴音一個個蹦出,林清樾懷疑梁映企圖用彈琴這個方式錘聾在場所有人的耳朵,特别是元瞻的,這樣以後都不用上樂課了……
林清樾不敢再猶豫,在元瞻把梁映逐出課堂之前,火速将曲譜和其中技藝簡而言之教給關道甯,随即起身走到梁映身邊。
一隻白玉般的手覆在梁映的左手之上,溫熱的手指輕輕将手底下僵硬的手型重新掰過,放在正确的琴弦位置上。
“這首曲子音律變化少,更重意境,不要隻想着彈完,要先學會欣賞曲中之意。”
林樾在調整完他按弦的手型後,又帶着他的手按了一遍曲子所用的幾根弦。梁映手背上的餘溫尚未退卻,林樾又将他的右手趕了下去,配着他按下的琴弦,用左手一點一點将剛剛元瞻所彈高山流水般的曲意完美複刻了出來。
雖節奏比原先要整整慢上一倍,但旋律與意境更為悠遠。
對于剛剛接觸琴藝的新手們也更容易模仿跟上。
果然,在這慢節奏的一遍遍重複下,玄英齋那東倒西歪的琴音們終于有了些好轉。
“齋長,不會下學前真讓玄英齋全部學會了吧?”
朱明齋的袁二郎教到現在,還是有兩三名學子手笨,不能完全彈對。
馮晏甩開折扇輕哼了一聲。
“他林樾就算有些本事,玄英齋這麼多人他也不可能全部教得過來。”
瞿正陽遠遠瞄了一眼元稹琴台上,燃着還剩最後四分之一的香。
“齋長,救救孩子吧,最後半個時辰,譜子倒是能記下來了,但整曲一彈還是容易出錯。”
“是啊齋長,咱們這麼多人要是都被記學冊,又能讓其他齋笑好久了。”
“其他齋我不管,但我不想在朱明齋面前丢臉,你看他們那樣子,就等着我們出醜呢。”
有了林清樾先前在膳堂為玄英齋學子撐腰的例子,玄英齋也算被養出了一口氣。
俗話說不蒸包子争口氣,至少在朱明齋眼前,他們不願洩氣。
林清樾回頭四顧,見一雙雙不肯服輸的眼神落下來,她颌首一笑。
“那便這樣,你們直接彈,我來聽,錯了直接糾正,效率高些。”
瞿正陽腦袋轉了一圈,手指跟着也指了一圈。
“我們這多人,同時彈?”
“彈吧,毋須停,錯了有我。 ”
這得是何種耳力,何種對音律的熟稔。
玄英齋學子們狐疑着一個一個将手搭在琴弦之上,四面八方有快有慢的琴聲先後響起,亂遭一片的場面逼得對面朱明齋都練不下去,不得不用雙手堵起耳朵。
但林樾像是不覺吵鬧一般,煙青色的袍角開始在席位之間晃動。
每一分錯漏的琴音都會在下一瞬被這抹袍角捕捉到,随他駐足,随他俯身,短暫的修正後,琴音漸漸開始流暢,十八道琴音也最終彙成一道。
元瞻也不知不覺擡眸,望了過來。
“你就是玄英齋齋長林樾?我竟不知林家出了一個你這樣琴藝甚高的嫡子。”
林樾退回自己的位子,低頭揖禮。
“學生班門弄斧,愧不敢當。”
元瞻嗯了一聲,看不出喜怒。
“過于謙遜,也屬驕矜,你若真有本事,能在下學前把他教會,我便把你們齋先前學冊所記一筆勾銷,如何?”
元瞻一點,正是玄英齋中唯一一道遲遲不能合流的琴音。
——隸屬梁映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