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瞻這一句話一下就把玄英齋小半數學子的希望系在了梁映手下。
不過那可是梁映啊。
玄英齋的學子想起梁映先前的樣子不免有些遲疑,其他人就算先前沒有真的習過琴藝,詩詞歌賦總免不了涉及一些,稍許能懂得幾分淺薄的曲調音律。
梁映如今的模樣是大有不同了,可不代表這芯子也一下能換成新的。
就算是林樾手把手教着,但也耐不住現在距離下學隻剩一刻的時間了。
這真的能成嗎?
“學生願意一試。”
梁映攥緊手指,就見林清樾躬身行禮後,再一次坐到了他的身邊。
“何故押我,平白讓他們抱着不該有的希望。”
梁映壓輕嗓音的耳語遞到林清樾耳邊,林清樾正替他重新矯正手型。聞言,唇角淺淺彎起,看來他們的太子殿下還不習慣在人前矚目,背負期待。
但怎麼行呢,太子殿下日後需要背負的何止這幾個學子的期望,燕國百官,天下蒼生都要指着他的一言一行呢。
“押不押你,他們都沒得選。但,你有。”
梁映微微移目,他還以為林樾這樣光風霁月的性子會說不要辜負他們。
說話間,林樾又靠近了一些,坐在梁映身前稍側一點的位置,幫他複習手位。林樾的身量已算挺拔,但低頭說話時仍要比他矮上半頭。梁映看不清林樾此時神色,他的話意卻在這一瞬無比清晰地劃過他的心口位置。
“曲譜你已背出,彈不好是因為你心不靜。”
“毋須妄自菲薄,也毋須害怕改變。隻要你想,你仍是你。”
梁映默默地盯着林樾的發頂,萬千波瀾層層綻開。
他确實心不靜。
容貌的改變他尚未完全适應,又碰上彈琴這種閑情雅緻,從未出現在他生活裡的奢侈之物,他彈着彈着總是會蓦然回神,問自己這到底在做什麼。
書院這個地方,始終在梁映心裡是随時要離開的地方。
若他融入,若他改變,仿佛就成了對曾經祖孫二人平凡生活的一種背叛。
“再試一次。記得,别讓琴音追着你跑,始終是你,在彈琴。”
林樾似沒再做什麼,隻不過他退開時清凜的風,也順便帶走梁映心頭最後一分燥意。
梁映重新将手放在琴弦之上,阖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再勾起琴弦,粗糙的指尖明顯少了兩分僵硬,就好像放下了什麼無形枷鎖。雖然曲子的起承轉合上仍顯滞澀,但确實沒有一處失誤。
随着最後一次彈撥,琴音漸漸收攏在山林之中。
遠處,下學的鐘聲适時地響起。
元瞻第一次在課上勾起唇角,雖然幅度很小。
“你們齋走吧,别讓我再發現相同的錯誤,下次可沒那麼好運氣了。”
這是……一筆勾銷了?!
玄英齋幾個被記了一筆的學子眨巴眨巴着眼睛,頓了好一會兒,才确定了這個喜訊,幾人不約而同一起奔向梁映的位置。不顧他的意願生生把他圍在中間,抱了起來。
“梁兄,太夠意思了,以後有兄弟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肉湯喝!”
“我就知道梁兄隻是藏拙,就跟這容貌一樣,隻是不曾顯迹啊!”
“梁兄晚膳想吃什麼啊,兄弟我給你拿,您就坐等着吧。”
梁映頭次被這樣純粹的喜悅之情包圍,面上痛苦,試圖找出一個縫隙鑽出去,可盛情難卻,人被擁着稍不注意就已經往膳堂方向走了。他無意中回頭,恰對上遠處林樾含笑望來的雙眼。
林樾什麼也沒說。
但是梁映将他眼底的認可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看着,他心尖莫名松下一口勁。
仿佛在想通一些道理之外,仍有一小簇的努力像是不願辜負他。
梁映快速扭過頭,不再看林樾。
另一廂,朱明齋的考校也用了林清樾先前的法子,二十個人同時演奏。
一曲結束,元瞻點出三人,對着趕來的學錄說道
“這三個彈錯了,學冊記上吧。”
“等等,元教谕,也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
朱明齋的學子比起玄英齋更難忍受學冊上有一筆污點,連聲懇求。
可元瞻下課的步伐半分沒有減慢。
“你們三人以為躲在衆人琴聲中便能渾水摸魚了?琴亦是有靈的,你們這般對待的态度,最是可恥,還不如一無所知。”
說完元瞻的身影也消失在竹林深處。
朱明齋學錄皺着眉看向三人之中的馮晏,“怎麼回事?連玄英齋也不如?他們一筆沒記,反倒是你們連記三筆,還想不想升到青陽齋了?”
馮晏捏着扇柄的指節微微發白。
“這如何能消去?”
“我是沒法了,不能越權教谕。你的話,倒是可以試試找掌事教谕或者郝學正,他們那兒都有學冊被記的重點學子名單呢。”
學錄對着馮晏那憤恨的神情不由地輕笑,他放眼望向玄英齋離去的方向。
堂堂通判之子總能比他這個學錄多做點實事,最好能牽連整個玄英齋,給他那因梁映牽連的罰跪之仇出一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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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堂的晚膳,玄英齋學子用得格外歡欣。
尤其林清樾和梁映,兩人飯碗裡的菜肴幾乎都摞成了兩座小山。
還是梁映經驗多些,偷偷拉過林樾找了個空檔回了舍房。
燭燈一一亮起,林清樾滿足地帶着自己塞得滿滿的胃坐下來,在書案前正大光明地掀開了今日還未曾有空拿起過的話本,《史劍仙成仙記》。
梁映扯了扯嘴角也沒閑着。
坐到林清樾對面書案,映着燭光拿起墨條粗粗研了磨,提筆寫下三個字。
——自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