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往前走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熒忽然刹住腳步,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你怎麼了?”
“我感覺頭暈暈的,手腳也沒力氣。”她的聲音有點兒飄忽,按揉的力道愈發大起來,指甲都陷進穴位附近那薄薄的一層皮肉裡,“會不會是低血糖?”
散兵不合時宜地問:“什麼是低血糖?”
熒:“……”
如果要解釋低血糖的定義,就要解釋什麼是血糖,還要解釋食物營養成分在體内的轉化,想想她就感覺自己更虛弱了,又喘了幾口粗氣,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
散兵擡頭,越過密密匝匝的枝條,看見太陽高懸在頭頂的樹梢上,霧蒙蒙的,看不太分明。
他咂摸了下時間,估摸着大概走了一個多時辰。
真嬌氣。
他原以為她在另外一個世界過得不算好,畢竟日落果這種東西都沒吃過,但現在看看她的體能,又覺得她應該是嬌生慣養長大的。
“歇下腳。”他攬住女孩的肩頭,讓她别再像搖搖欲墜的紙鸢,“我收回之前的話,按你的腳程,我們再有十天也到不了化業鎮。”
熒捂着頭難受得直哼唧,卻也不忘了控訴他:“你嫌棄我。”
散兵說:“我沒有。”實話實說不算嫌棄。
熒說:“你都……不敢看着我說話……你心虛……”
散兵用眼梢乜她:“我怎麼瞧你還挺有精神的,要不我們繼續趕路?”
熒立刻老實地閉麥了。
散兵扶着她靠樹坐下,自己也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合上眼睛,感受到靈脈間似乎湧起一點兒微弱的,如潮汐般時隐時現的靈力。
他想把這個發現告訴熒,一擡眼看見少女蒼白的小臉。她今日穿的是一件飄逸的交領襦裙,弓字褶的白裙擺站立時勾勒腰身,坐下去時如百合花般曼妙舒展,每一片褶皺上都用金線繡了半開的菊瓣,流轉着淺淡的光。
散兵被那點光吸引住,莫名其妙、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
他突然想,這樣好看但不實用的衣裳,他的那位師姐可是絕對不會穿的,同樣的,她也不會同他鬥嘴,不會在他面前露出如現下般脆弱的一面,不會為了他的安危奔走,更不會對他交付無所保留的坦誠。
不如說,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像眼前這個人一樣,不驕矜不造作,坦然又大方地展示自己的善意,被撓了便當場咬回去,咬完了還是能沒心沒肺地繼續對人好。
這一切對少年人來說都太新奇。他像是戀舊的小孩驟然得到了新玩具,又仿佛流浪了很久的貓剛被帶回家,一邊抗拒到恨不得逃之夭夭,一邊又忍不住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熒休息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睜開眼,正對上一雙水潤潤的堇色眼珠。散兵不知在想什麼,想得出神,但因為眼睛生得過分優越,縱使出神也璀璨閃亮,仿佛世界上隻剩下他們二人似的專注。被這麼一盯,熒頓時手腳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才合适,不自在極了。
她怕他是嫌她拖後腿,連忙開口道:“我休息好了,咱們繼續上路吧。”
散兵聞言回了神,蹙起眉将她從頭到腳打量個遍,很不放心:“再歇歇。”
“再歇就要困了。”熒半開玩笑,“這天朦朦胧胧的,好适合睡覺。”
“你果然是豬妖吧,覺這麼多。”少年漫不經心地損她。
熒惱羞成怒:“你……!”
一隻手輕輕落在她的眼睑上,掌心微涼,指腹上長了薄薄的繭,蹭出一點微末的癢。在如雷的心跳聲中,熒下意識閉眼,睫毛描摹過他手掌的紋路,于是那隻手也抖了抖。
“困了便睡吧。”他的嗓音壓下來,像霧氣,像搖籃曲,像夜幕低垂,像冬天剛曬完太陽的絨被,帶着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濃烈的困意滾滾襲來,熒合着眼,蓦然對這微涼的溫度生出幾分依賴之感,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這一覺睡得不太安穩,也不太長久,短暫又朦胧的夢境裡似乎總是能聽到系統的提示音,叮叮咚咚,吵得熒幾乎神經衰弱。
她掀開沉重的眼皮,散兵不知去了哪裡,眼前也不是系統的藍色屏幕,而是一隻小小的玳瑁貓。
它站在離她幾米遠的小土坡上朝她叫,水汪汪的貓兒眼直盯着她,塊頭很小隻有巴掌大,叫聲也奶聲奶氣的,好像才剛出生不久。
山裡有小貓幼崽不奇怪,但野貓少有如此親人。
不知道是不是看見了可愛小貓的緣故,熒頓時感覺自己的頭暈稍微好了點,扶着樹幹站起來,抖了抖略微酸麻的腿,來到小貓咪跟前,伸手就搓了搓人家的頭,被顫巍巍地喵了一聲。
熒翻了翻四次元背包,找了點兒幹糧,用水泡軟了,喂到小貓嘴邊。
小貓細聲細氣地喵喵叫,很快風卷殘雲吃淨了食物,還不舍地舔了舔她的手心,癢癢的,濕濕的。
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熒的心軟得一塌糊塗,頭暈也奇迹般消失了。
她想把小貓從頭到尾揉搓一遍,手指剛摸到頭頂的絨毛,眼前忽然一黑,意識再度回歸之時,她先是聽見滴答滴答,連綿不絕的水聲在耳畔回響,陰寒從腳底闆蔓延至全身。熒瑟縮了一下。
周遭一片漆黑,過了半天,适應了黑暗的眼前漸漸展現出模糊的輪廓:一處看不見光的石洞,跟原始人的住處差不多,幾塊奇形怪狀的巨石承擔了桌椅闆凳的職責,唯一一塊大而平坦的石頭應該就是床,那石床上還躺着一隻體格肥碩的橘色大貓。
橘貓?
熒:這是哪?呃,我是不是還沒睡醒?
環境改變得太離奇,她不敢輕舉妄動,隻敢瞪着眼觀察四周。
這時忽然有七八隻花色各異的小貓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咪嗚咪嗚地圍住她,尾巴尖尖翹得可高,讓她恍惚生出一種來了貓咖的錯覺。熒很喜歡貓咪,在現代的時候也沒少去貓咖,被這麼一群小貓一圍,立刻忘了自己正處在一個玄幻世界,伸手就要撓人家的下巴。
離她最近的那隻三花小貓嗷地龇開牙,竟然口吐人言:“女人,不許動手動腳喵!”隻不過聲音過分稚嫩,貨真價實的童聲,又水靈又甜。
熒結結實實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靜下來,經曆過散兵給她的一連串刺激,她現在已經能很理性地面對各種突發狀況了。
“你們是……?”
三花旁邊的純色小黑貓昂了昂腦袋,語氣滿是驕傲:“我們是岱蘿山的老大喵,岱蘿山的所有山雞精和田鼠精都不是我們的對手。”
其他小貓紛紛咪嗚咪嗚,掀起一陣此起彼伏的附和浪潮。
熒懂了,這是一群小貓精,床上那隻大貓估計就是它們的頭領了。
雖然能說人話,但它們還沒有修煉出人形,熒就無法将它們當作人來對待,她花了好大意志力才忍住蠢蠢欲動的手,用跟幼兒園小朋友說話的誇張語氣說:“你們好厲害呀!”
幼崽們果然很吃這一套,有幾隻小貓甚至還蹭了蹭她的裙擺,毛絨絨的小尾巴輕輕繞上她的腳踝,不安分地摩挲着,撓得她有些癢。
“那當然啦,你身上的霧毒都是我給你解開的喵,這林子裡的霧能麻痹人類的感官,不要吸入太多喵。”剛才在樹林裡的小玳瑁探出頭來,“你剛剛給我的東西,真好吃,還有嗎?”
熒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腦殼:“還有還有,我給你們拿,還有别的好吃的呢。”說完從包裡摸出幾條還帶着冰的魚,“呃,好像要解一下凍……”
“你這女人,倒是識趣。”小黑貓看見魚雙眼放光,哼哼兩聲,尾巴尖兒幾乎要翹到天上去,“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不教訓你了喵。”
毛還沒長齊就想教訓人。熒樂了:“你們一開始打算怎麼教訓我呢?”
三花接過話茬:“喵,我帶你去見識一下。”說完叼起她的裙角,拖她向石床的方向走去。
待散兵摘好了日落果回來時,樹下空空蕩蕩,本該在這裡休息的人不見影蹤。
去摘果子之前,他布好了陣。修道者不僅可以用靈力布陣,還可以用自身鮮血布陣,隻是其威力大不如靈力所布之陣,還要傷害體膚,故而很少有人使用。他現下使不出靈力,隻好出此下策,但此陣再怎麼說也是他的鮮血畫就,并非尋常山野精怪能破的,所以散兵隻想過兩種情形:一是他回來時熒還在睡,二是他回來時熒已經醒了。
萬萬沒想到還有第三種情形。
雖然相識不久,但散兵曉得熒與他那位師姐不同,她不是那種娴靜性子,就算人不出聲,手裡也總是閑不下來的,待在她身邊大抵永遠不會感覺冷清。
鳥啼啁啾,水聲潺潺,他側耳仔細聽了片刻,周圍也沒有動靜。
人不在這兒,也不在附近,這荒山野嶺,她又不認路,能去哪裡?
散兵把日落果收入囊中,向熒之前所在的那棵樹走去。枯葉在靴底尖叫着粉身碎骨。樹下,他用鮮血畫就的陣眼仍然完好如初,周遭沒有絲毫打鬥和拉扯的痕迹。
陣法未破,那便是她主動出陣的……
她跑了?
她跑什麼?!
難道找到了更适合利用的人,就抛下他這個“搭檔”了?同他說一句他又不會死纏爛打,她又何須不告而别?
怒火直沖顱頂,散兵一甩衣擺,旋身就要去捉人興師問罪,走動間撩起的氣流好巧不巧波及了那片小土坡,他倏然感知到了妖氣——
這妖氣極弱極弱,在遠處絲毫感受不到,若非道行尚淺未曾害過人,那便是實力絕頂,善于隐匿的大妖。
小三花拖着熒來到石床跟前。
“欸?”熒大震驚,“這種事情不該是機密嗎,就這麼給我看?”
小貓們不懂事,但那隻大貓仍然懶懶地癱在床上,沒有阻攔之意。
這床暗藏玄機,隻見那小貓在床腳飛快地摁了摁什麼,石床旁側就露出一條密道來,腥臭的陰風立即肆虐整個洞穴。下意識屏住呼吸,熒的心猛然一跳,隐約生出點兒不安。
小貓領着她走進密道,她幾乎要被熏暈過去。
越往深處,就越是陰森可怖,甬道上方倒挂着長長短短的鐘乳石,黑暗中看去,宛如野獸口中獠牙。不明液體順着鐘乳石滴下來,靜谧的空間立刻被回聲填得滿滿當當。
“咔嚓咔嚓……”
硬物摩擦的聲響被風送到跟前,她下意識擡眼望去,在道路盡頭看見一個堪稱巨大的坑,坑裡的土被血肉浸染成比褐色更深的赭色,上面鋪着一層大小不一的零碎白骨,有動物的,也有人的。
熒腦子裡轟地一下,炸開了。
她的牙齒直打哆嗦,腿也不禁發軟:“這、這是……”
小貓精得意道:“這是我們狩獵和攔路用的巨坑,我們在坑的正上面挖了洞,經常會有路過的人和山野裡沒修煉的動物掉下來喵。”
那,這些人和動物都是摔死的,不是它們折磨死的……
但這個認知并沒有讓熒的心放松下來,她還是感覺毛骨悚然,陰風從四面八方鑽進她的每一個毛孔裡。
小貓還在解說:“像這樣的坑,我們還有很多呢喵。再加上岱蘿山的林間有天然霧毒,陷阱更不易被發現。附近的人類都以為這是一座鬼山,幾乎無人踏足,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過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