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的嗓音完全飛在天上:“你們,吃、吃人?”
“人不好吃,要麼太瘦,要麼太肥,要麼太老,不如野兔山雞。”稚嫩的童音裡滿是嫌棄,“我看你就瘦巴巴的,跟竹條似的,隻有胸脯那兒說不定還有幾兩肉喵。”
熒:“……”
她小心翼翼地問:“既然不好吃,那你們抓我回來,是想讓我做什麼呢?”
“喵,”它的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是小九帶你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它想做什麼……”
鞭子甩在樹幹上,搖下一陣雨似的落葉,像是給樹撓了個不輕不重的癢癢。
散兵望着在空中飄搖的樹葉,蹙起了眉心,臉色難看至極。
換做之前,這一鞭子下去,碗口粗細的樹都可以折斷,何至于如此……可惡,靈力還是不夠穩定,若是對上大妖,連一成勝算都沒有。
日已高懸,流風漸起,葉浪粼粼地起伏着,林中如絲如縷的霧氣慢慢淡去,如果不是少了一人,該是多麼平和的一個午後。
如果就此離開,這樣的午後,他還會有很多很多。少年低眉,濃密的睫羽遮擋住靛色眼珠中的一切情緒。
他有必要為了她,去拼上自己的性命嗎?
熒坐在竈台前,兢兢業業地搖蒲扇,保證火維持一定的大小,竈上的大鍋裡炖着幾條黃骨魚,是小貓們剛從河裡抓回來的,新鮮得很。
小貓精們大多隻有一百來年的道行,對于精怪來說,還是幼崽,無法修煉出人身,也就無法烹饪做菜,隻能茹毛飲血。據說大橘貓能幻出人形,偶爾會帶它們打打牙祭,所以洞外有一口土竈,可貓老了越來越懶,那竈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它們已經很久沒吃過好吃的了。
雖然它們不愛吃人,但也能吃人,為了活命,熒自告奮勇承擔了廚娘的角色。小貓們歡天喜地地把竈打掃了出來,親力親為這點讓熒非常感動。熒還特意問了它們能不能吃鹽,得到肯定答複後才加了正常分量的佐料。沒一會兒功夫,魚湯的鮮香随風招搖起來,如果氣味能實體化,那大概會是一個手指勾引的模樣。
小貓們喵喵叫着圍到她腳邊,膽子大一點的跳上了竈台。熒給它們分好了魚湯,貓咪們伸着小舌頭咕噜咕噜地舔,水位線不一會兒就下去大半。食量跟它們的身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一時間有點兒恍惚,但很快又想明白了,多吃點好啊,吃飽了就不會吃她了。
小貓們埋頭苦吃之時,那隻大橘貓從床上爬了起來,伸伸懶腰,踩着貓步來到熒跟前。它不吃東西,隻用豎瞳一瞬不瞬地盯着熒:“你為何踏足岱蘿山?”聲音雌雄莫辨,嘔啞難聽。
熒思索了下:“途徑此處。”
“哦?”大貓混濁的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你和那個小子,要去哪裡?”
姜還是老的辣,這大貓沒出洞門一步,居然還知道散兵的存在。妖怪之間說不定會有所聯絡,還是不要讓它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化業鎮了。
熒眨眨眼,又給自己和散兵找好了新身份:“他是我表弟,我們要一路往東北方去,同我哥哥彙合,目的地嘛……不好說,在哪裡碰上哪裡就是目的地。”
“不去化業鎮?”大貓興緻盎然地甩了甩尾巴尖。
熒支支吾吾:“呃,也、也有可能。”
“那地方可不是個好去處,别去。”大貓抽了抽鼻子,嘴邊泛白的一圈皮毛仿佛厚重雲層,笑容掩映在下面,意味深長,“去了可能連小命都丢了哦。”
它話裡話外都在暗示化業鎮有危險,想來應該是跟夢娘不對付,也是,兩地相距不遠,二者有都是大妖,一山不容二虎,關系不好也在情理之中。
熒剛要點頭,卻忽然聽得山野裡憑空一聲清脆的鈴響,緊接着有利器破空之聲傳來,眼前旋即劃過一道幽幽銀芒,勢如破竹。小貓們吱哇尖叫起來,隻有大貓靈巧地後跳一步,躲開了攻擊。
這光芒并不是沖着她來的,熒回頭,在被風吹得稀碎的日光中對上少年冷峻的眉眼,光斑和陰翳在他眸中此起彼伏,襯得那堇色愈發深邃剔透。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少年眉心更蹙幾分,反手甩出幾鞭,直沖大貓而去,揚起一路飛葉和塵土。鞭子軟劍這類武器,速度和力道向來都是短闆,隻勝在柔韌刁鑽,但他卻舞得極快,抽動獵獵有聲。
大貓雖然年老,但到底還是有道行在身上,一爪便劈開散兵的攻勢,嘲笑道:“黃口小兒,使不出靈力,僅憑這點三腳貓功夫可傷不到我。”
散兵冷冷一笑,長鞭借力在空中猛拐了個彎,竟是聲東擊西,有幾隻小貓躲閃不及,被抽掉了幾卷貓毛。他嗤笑道:“你們這種貨色,還不配我認真對待。”
一時間,鞭子聲、大貓的哈氣聲、小貓的鬼哭狼嚎、林間各種的嘈雜,混在一起,那叫一個沸反盈天。
除了剛穿越時那次她還沒反應過來散兵就已經收工的降妖,這還是熒第一次正式接觸火拼現場,雖然知道雙方對她都沒惡意,她還是忍不住感覺全身血液一陣倒流,靈魂出竅了片刻,才将将回過神來。
“停,都停!有話好好說!住手!”熒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都别打了!!”
雙方不約而同地停頓了一下。幾十雙眼睛一邊提防敵人,一邊困惑地望着她,還眨巴了幾下。天地間即刻恢複萬籁有聲的狀态,可見這群噪音制造者有多鬧騰,放在現代絕對會被狠狠投訴。
“所以,都是誤會,它們沒有想傷害我,是我自己跑出去摸人家的……”熒解釋完她消失的來龍去脈,尴尬地用食指撓了撓臉頰,在散兵無語的眼刀裡縮了縮脖子。
少年人矛盾得很,一面慶幸她沒有遇到危險,一面又暗惱應該給她長點教訓,于是臉上神色五彩斑斓活像打翻了調色盤,最後隻用眼梢沒好氣地乜她。
人在尴尬的時候總會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熒從包裡拿出傷藥,抱起散兵誤傷的那幾隻小貓挨個上藥,不去看他。
雖然雙方已經握手言和,但彼此的第一印象畢竟不太好,熒與散兵靠得近,小貓們上藥的時候渾身繃得極緊,還像發動機似的抖抖抖,熒一塗好,小貓就仿佛箭一樣不回頭地蹿出去。
跟小貓們的應激不同,大貓接受态度十分良好,可能是因為散兵并沒有抽到它。它笑了笑:“哦,這位是令弟?”
散兵:?
熒在他“你跟它說了什麼東西”的目光中尴尬地笑了笑。
大貓揶揄道:“令弟身手不凡,還會布陣畫符,不知師門何處啊?”
看來剛剛扯的謊被識破了。熒隻好老老實實說:“其實……他是我師弟來着,不是我表弟。我們師承拂世,奉命下山,鏟除夢娘。”
散兵垂下眼睑,不動聲色地踹了她的腳後跟一下,意思大概是“你倒是把咱倆的底細透露得一幹二淨”。
熒不理他,繼續同大貓說話:“您之前說化業鎮很危險,是否跟夢娘有關?您可知道她有沒有什麼弱點?”
“你又是如何得知夢娘盤踞在化業鎮的?”大貓眯了眯眼,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熒一時語塞,倒是散兵笑出聲來,破天荒接了腔:“她會未蔔先知,蔔出來的。”
大貓:“……”
熒:“……”她就知道他遲早要損她!
“實不相瞞,化業鎮曾經是我的家。”大貓歎了口氣,“可惜後來我的主人去世,夢娘也來到了鎮子上,我不敵那隻夢貘,隻好逃到岱蘿山。至于夢貘的弱點嘛……它們一族過分依賴咒術和陣法,基本沒有戰鬥能力,一旦靈力反噬基本就是死路一條。我猜夢娘也是如此。”
果然還是跟原著中寫的一樣。夢娘的攻擊是讓人陷入不願醒來的美夢。每個進入夢境陣法的人都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隻有讓另一人進入夢境,帶他走出,才能破除陣法。陣法遭到強破,反噬布陣者,這樣他們才算有了機會。
熒本來還寄希望于自己說不定能逃過這一劫,畢竟原書裡刻晴喚醒空還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兩個人到最後用灰頭土臉來形容也不為過,他們這些正經的修仙人士都這樣了,她這種空殼子就更别提了,無論是喚醒散兵還是被散兵喚醒都沒有把握,但大貓的話給了她當頭一棒,她不得不正視起這唯一的方法。
想了想,熒忽然覺得還是放棄比較好,反正自己的硬性任務隻有活下來,跟夢娘正面對上顯然不是一個好選擇,而且男主角之後也能見到,雖然他跟自家哥哥長得一模一樣,也終歸不是哥哥,不急于一時。
可是都已經走到這裡了,現在再掉頭去古代自駕遊能行嗎……
她扭頭,朝散兵眨巴無辜的卡姿蘭大眼:“我剛剛未蔔先知,算出來夢娘又不在化業鎮了。”
後者嘴角一抽,好不嫌棄,一點也不會憐香惜玉,直截了當地戳破了這個蹩腳的借口:“你不會怕了吧?”
“規避風險不能算怕……規避風險!”熒漲紅了臉,争辯道,“修道者的事,能算怕麼?”
可惜散兵和大貓都沒有拜讀過先生的大作,并不懂她的幽默,隻會用關愛智障的眼神關愛她,于是熒又惆怅了,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懂她,人生果真寂寞如雪。
“啧,真麻煩。”散兵意味不明地咋了下舌,明明該是嫌棄的話,語氣卻不怎麼嫌棄,“你怕什麼?”
話落,他毫無征兆地捉住她的腕骨,兩個人的手真真切切貼合到一起,熒能感受到散兵掌心冰涼的溫度,以及他指腹上因執鞭而形成的一層薄繭,那又冷又癢的觸感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少年也忪怔了一瞬間,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他沒有松開,隻是抿着唇角,仿佛賭氣似的,從另一隻手掌心憑空變出一隻銀手環來。
熒還沒來得及看清,隻見虛影一晃,叮叮當當一陣鈴铛響,那隻手環便結結實實地套在她手腕上了,分不清跟他的手相比到底是誰更涼一點。她下意識端詳這隻手環,鈴铛精緻又小巧,環身纖細,上面還刻着繁密的特殊文字,想來尋常人應該都看不懂。
她盯着手環,少年便凝望着她:“我說過會護你,自然不會背棄承諾。”嗓音分明輕飄飄的,卻有着讓人信服的力道。
熒微微晃了兩下手腕,鈴聲脆生生的,悅耳輕快。她問:“這是什麼呀?好漂亮。”
“這是……”散兵沉吟片刻。
就在這時,死了很久的電子音忽然在腦海裡響起:“叮咚!恭喜宿主獲——”
“噓,你别說話!”熒在心裡制止系統,“我要聽不清帥哥講話了!等一下等一下。”
系統:“……”
“這是武器、護身符一類的東西吧,能進攻也能……辟邪。”辟邪兩個字他說得不是很肯定,“總之是個能隐氣斂息的寶貝,有了這個之後,一些縛地術就沒法困住你,這樣也方便你逃跑。”
熒懂了,這是個加了點兒攻擊屬性的輔助類法寶。
“聽上去還功能還挺複雜的呢,要怎麼用啊?”她很自然地将手腕伸到散兵跟前,“你教我。”
他也很自然地把住她的手腕,走到她身後,半圈着她,手把手開始教她如何瞄準射擊。
醇苦的茶香包裹住她,熒這才反應過來兩個人的距離有多近。她頓時又不自然了。
“小臂自然擡平,手腕微垂……你是死人嗎?手不會打彎?”散兵用食指點她手腕上凸出去的那塊骨頭,“這東西很好上手,我曾見過不少孩提剛開始修煉時,就用類似的東西來防身。”
熒立刻把羞澀抛到九霄雲外,不服氣道:“所以這是小孩兒用的?”
散兵斜斜睇她:“怎麼?你還嫌棄?你現在還不如那些孩子呢,至少他們看見妖怪知道跑,而你不知道,不僅不知道,還主動跟着妖怪跑。”
熒:“……”錯了,求别鞭屍。
“這手環是……一個很厲害的仙家贈予我的,印象裡,我小時候因它躲過很多災厄。”過了一會兒,他沉了沉聲,“所以你不要怕。”
“好。”熒點頭。
她莫名其妙感動了一秒鐘,又覺得這種感動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轉頭開啟了個新話題:“所以你這麼積極,是不是害怕萬一失敗回去領罰?”
拂世派的曆練很嚴格,若是失敗,懲罰不說削筋斷骨,起碼也得扒層皮。
散兵:“……”
散兵:“懶得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