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二位仙師真的能為化業鎮鏟除這個百年禍害,咳咳!”
老者手抓桌沿,似乎又想起身,熒連忙伸手虛扶,卻被他擋開。他緩慢艱難地顫抖着起身,鄭重又堅定地拜下身去,因為滄桑而伛偻的身形仿佛瀕臨枯槁的樹,每彎下一寸,似乎都能聽到骨骼震顫的聲響。
“老朽,以及這鎮上的父老鄉親,就算是死,也可瞑目了。”
散兵下意識去看身邊的少女,她金色的雙眸在燭光下析出柔軟的悲憫,那樣的沉重和明亮,以至于即使合上雙眼,光影也依舊在灼燙着他。
昨日,他們從老者口中得知,最近鎮上雨勢漸大,又有一個姑娘陷入了沉眠。
那姑娘是富商家的千金,商戶不缺身外之物,她的父母花了大價錢從外面請了不少大師驅邪,結果卻仍然不見起色。
散兵和熒在客棧休整半日,第二天清早就敲開了應府的大門。說明來意之後,開門的小厮領着他們七拐八拐地走向會見外客的前廳。
沒有親眼所見之前,熒一直覺得商戶之家定然是财大氣粗,到處都是一種撒币的金碧輝煌之感,然而親自邁進這戶人家,她才覺得自己真真是狹隘。
雨簾重重,給庭中蔥茏掩映的樹木蒙上一層乳白色的薄紗,恍如仙境幽夢之中。
說來也怪,雖然地處版圖的東北方,但化業鎮的宅子都是用的粉牆黛瓦。此地無論氣候還是建築都像極了現世的江南古鎮,熒隻能用架空世界可以不遵守科學規律來解釋這現象。
拐過漢白玉鋪就的曲折回廊,冷而馥郁的花香撲面襲來。薔薇海棠玉蘭,還有許多她叫不上名字來的花朵,被充盈的水汽萦繞着,每一片絲絨般的花瓣上都墜着晶瑩的涼。撐着傘的仆人們安靜又熟練地從庭院中穿梭而過,井然有序。
隻是,這座籠罩在雨霧裡的府邸,靜谧壓抑得有些不像話。
如果是晴天,熒想,這裡一定會很漂亮吧。
她和散兵在檐下抖落油紙傘上殘存的雨水,無聲地步入前廳,等待應老爺的到來。
到底是在旁人家中,拘謹感如影随形,熒生怕開口驚擾到其他人,隻好強迫自己盯着方桌上的銅镂雕花香龛,看袅袅的淡煙從花紋裡逸出。
就在她的思維逐漸放空之時,眼前忽然藍光一閃,一張半透明熒屏在眼前飛快展開,沉寂了一個多周的電子音繼而響起:“叮咚!距離上次被宿主強制關機已經過了251小時,系統已完成全面升級,接下來讓我為您繼續彙報您的任務進程!”
熒:這個數字你是在罵人嗎?
系統表示這純粹是巧合。
升不升級倒不重要,以前她手機APP經常趁她睡覺偷偷升級然後屁用沒有反而更醜更難用了,所以熒選擇性地忽略了這一點,挑了另一個點問:“我什麼時候把你強制關機了?你可别污蔑人哦。”
但系統不理會她,自顧自在熒屏上敲字:“恭喜宿主獲得‘恒常一夢’支線任務的專屬道具——塵響,任務進度+10,任務關鍵角色好感+28。”
“目前支線任務進度(15/100),任務關鍵角色「??」好感(30/100)”
“恭喜宿主獲得主線劇情線索,主線存活任務進度+15,目前主線任務進度(25/100)”
讓它憋了那麼久或許真的是件罪大惡極的事,積攢的恭喜連珠炮似的在耳邊炸開,熒被一連串的掌聲和歡呼的特效音吵得心煩意亂,點擊靜音之後才發現看闆上的信息量簡直爆炸。
她才穿書半個月吧,雖然這半個月發生的事情是密了點兒,但是也不至于任務進度這麼快吧,這都到四分之一了。還有,“塵響”是什麼?恒常一夢怎麼也有進展了?她分明什麼也沒幹,連夢也沒做啊!
熒一時半會兒沒轉過彎來,隻瞪大了眼睛呆坐在椅子上。
散兵見她僵住,還當她是緊張,心下嗤笑她平日在他跟前看上去膽子挺大,可一到外面就像隻被人薅住了尾巴根兒的兔子。可雖然在心裡嘲笑,他還是撈起方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垂着眼推到她跟前。
熒下意識轉頭去看他,卻看不見少年眸底的神情,隻能看到微微揚起的眼尾和血色的長痕,分明是雌雄莫辨的妩媚,但側臉看上去極冷極淡。
他不正眼看人的時候,模樣很是矜貴。少年身上的确有着風發昂揚的意氣,有着與生俱來的孤冷,隻是她知道,他并非看上去那般不近人情鐵石心腸,刻薄嫌棄的話語下深埋着口是心非,那是獨屬這個少年人的别扭與溫柔。
随着她與他的接觸接觸漸深,散兵不再是書裡寥寥幾字描繪出的一個剪影,而是一個鮮活的、有喜有怒的人。
熒心頭忽然一跳。
是了,她這些日子哪裡還接觸過旁人?
右手微動欲要執起茶托,倏然一陣鈴聲清響,熒望着自己手腕上的銀色手環,原本稍顯迷茫的雙眸撥雲見霧。
塵響。
她端起茶盞送到嘴邊,借着撇茶的功夫不動聲色地眄他一眼,心髒卻在不由自主地狂跳,耳道中如雷如鼓。
“系統系統,”熒在心底解除了它的靜音,“‘恒常一夢’的任務關鍵角色是不是散兵?”
“Bingo!”系統小小的歡呼了一聲,接着又是一陣浮誇的掌聲,“恭喜宿主得知‘恒常一夢’任務關鍵角色的真實身份,支線任務進度+5,目前進度(20/100)”
“介于您的任務進行順利,我們實時為您頒發獎勵。恭喜宿主獲得‘恒常一夢’階段性獎勵——時光暫停x1,您在必要時可以使用它,獲得一次暫停時間的機會,且本道具沒有時長限制。”
熒瞳孔地震:還有這種好事?!
這可是時間暫停诶,盡管目前她還想不到該怎麼用,但這種超能力是每個人小時候都想擁有的!也太棒了吧!而且支線任務這才五分之一,獎勵就這麼逆天,那要是她把這條支線完全打通,那獎勵說不定……
系統聽到了她的心裡話,兢兢業業傳銷道:“是的哦,我們的福利可是很好的,所以還請宿主再接再厲^_^更多獎勵就在前面等着您呐!”
熒:我覺得我現在充滿了幹勁。
她好想擺一個“鹿小葵,加油”的姿勢來表達自己的激動,但是岌岌可危的理智還是控制住了她。
“老爺,老爺您慢點兒……”
門外忽然傳來仆從殷切又克制的提醒,還有雜亂急切的腳步聲,打斷了熒和系統的雞血大放送。
她和身邊沉默的少年一齊擡頭向門口看去,檀木門應聲而開。
雨珠落地的聲響無端放大一倍,一位面相儒雅身量中等的中年男人不顧衣擺還在滴水,破門直奔剛剛起身的散兵而去,伸手拽住少年的手便要下跪。
“使不得使不得,”熒第二次見這種大陣仗,又被吓了一跳,下意識又想去扶,結果散兵的眼刀逼退,隻好讪讪地縮回手去,“應老爺此禮過重,我師——我師兄他承受不起。”
她還記得自己在化業鎮上的人設是散兵的師妹。
可惡,早晚有一天她要讓散兵知道知道姐姐的厲害!
應老爺話雖回應着她,但眼睛卻在散兵和她之間來回打轉,急得不知該看誰:“不行大禮不足以表達我對仙師的感激之情,早便聽聞拂世派威名,也是我家小女命中有福,幸得碰上二位仙遊至此,否則她……”話未說盡,已有哽咽之意。
熒想起自己在另一個世界早已去世的父母和哥哥,眼眶也漸漸熱起來,但這番話落在散兵耳中隻覺聒噪。他心情不爽快,便想開口刺旁人幾句讓别人也不痛快,但看了看一旁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句“我也未必一定能救得你家女兒的性命”又咽了下去。
散兵微微用力将應老爺招起,接着不着痕迹地拂開他的手,笑意正直澄澈,很有名門正派的欺詐性:“老爺言重,降妖除魔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我和師妹自當竭盡全力。”
妖是肯定要除的,但你家女兒會不會是這妖的斷頭飯,他可就不能保證了。
女子深閨本不該讓外男進入,可眼下情況萬分危急,于是規矩便也暫且可以不遵,散兵和熒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内院,綿密的雨絲纏繞着大團大團雪色的梨花,彌散一院冷香。
這應小姐的内院與外面庭院的風格大同,皆是娟秀光景,但有小異,細枝末節處陡顯幾分料峭的風骨和清冷,可以窺見女子玲珑精巧的奇思和開闊的胸襟。
婢女為他們推開門,稀薄的天光照不亮室内,反而又蒙上半明半昧的黯色,幔紗輕搖恍若鬼影重重。
“所以,這位應姑娘就是夢娘最新選中的祭品了。”熒隔着紗幔,張望帳子後沉睡的少女,心裡說不清楚是何滋味。
散兵沒吱聲,隻是冷冷地掃一眼門口的婢女,小丫頭很有眼力見兒地合上了門。
門一合上,閨房内更顯幽暗,再加之窗帷床幔層層疊疊,更是昏黑如夜。
好适合睡覺啊。熒沒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她連忙伸手捂住嘴,但還是看到散兵投來嘲笑似的一瞥。
笑什麼嘛,這是人體正常生理反應,她又控制不了。熒的臉有些熱。
散兵倒是沒有繼續揪着她不放:“我大概知道夢娘為什麼會選擇她了。”
熒好奇心起:“為什麼?”
“這麼好的一個容器,不選可惜。”散兵打量着室内的裝潢,“舒适的環境是孕育美夢的絕佳場所。你要不要在這兒睡一覺?”
熒:呵呵,散兵還是那個散兵,他不嘲笑我他就不是人了。
她瞪他兩眼,沖他咧出一個猙獰的笑,然後轉身去掀應小姐的床帳。
床上的少女面容清秀,雙手交疊放在腹部,睡姿端正,就連睡着發絲也一點不亂。這就是古代的大家閨秀嗎?要是換了她……從前短發的時候午睡都能睡出個鳥窩頭。
她回頭看看散兵:“我們要怎麼辦呀?”
散兵笑了笑:“沒辦法,隻能等啊。”說完見她一臉驚疑,耐下性子解釋道,“現在妖物在暗我們在明,除了等,還有别的辦法嗎?”
“這雨是夢娘為躲天罰而用妖力所布,雨勢越大,她可支配的妖力便越少,這幾日接連暴雨,若是我沒猜錯,她的耐性也快耗盡了。”
“等着吧,等夜幕降臨,她早晚會現身的。”少年眯起眼,語氣凝重,美麗的堇青色眼睛似乎被霧氣氤氲,“那時候,才算有場惡戰要打。”
聽他這麼說,熒雖然不用上陣直面敵人,但也自然而然地跟着緊張起來。
兩個人在大小姐閨房裡等了許久,中途還吃了頓色香味俱全的晚餐,夢娘還是沒有出現。等到臨近子時,熒幾乎快要睡着,散兵忽然說要出門布陣,子時布陣對大妖殺傷力最大。
熒半夢半醒下意識想跟着一起去,結果被人摁在屋子裡。
散兵的原話是:你不能使用靈力,又對妖怪沒警惕心,連三歲的小孩兒都不如,我還要分神照看你,你跟過來幹嘛?要奶吃嗎?
熒:“……我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擔心你,趕緊圓潤地離開我的視線。”
散兵大概是沒聽懂她在讓他滾,否則定要跟她論一番長短,決不會輕笑一聲旋身就走。
門推開,夜風灌進,黑色的衣擺像旌旗般飄起來,發出獵獵響聲,融進深沉的雨夜裡,直到擎着燈燭如何照也再看不到。
熒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原著中最後一段直接描寫散兵的話——
“雨收雲斷,少年一步一步,走出山門之外。他再也沒有回頭。”
她想到恒常一夢,又想到在《凱風引》的中前期,散兵表現得就像個純路人一樣,隻是驚才絕豔了些,才讓讀者眼前一亮,難以忘懷。
但如今切身接觸,她覺得散兵絕不會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作者沒道理創造這樣一個無論是容貌天賦還是脾氣性格都足以吸引所有人的少年打醬油,他定然在原著中占據了舉足輕重的位置。或許在後期他會發光,但是可惜她來得太早,沒能親眼讀到。
不過嘛……熒戳了戳腕上閃閃發光的塵響,鈴铛歡快地唱了兩聲。
幸而她來了。
若是運氣好能夠活到後期,她可以親眼目睹少年的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