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女人輕笑着摸摸他泛着光澤的長發,找了另一個蒲團跪坐其上,從容優雅地打開食盒,從裡面拿出一碟又一碟精緻的飯菜和糕點,一樣一樣擺在男孩跟前。
菜品琳琅滿目,色香味俱全,熒看得口水直流,然而男孩隻是從鼻腔裡冷哼一聲,傲嬌地垂着眼不去看,睫毛一眨一眨,像雛鳥學飛時撲朔的翅膀。
女人又笑起來,伸手點了點他的鼻尖:“這些可都是你母親吩咐大廚做的,都是你愛吃的,怎麼不吃呢?”
“哼,”眼睑掀起來,他定定地瞧了那些飯菜片刻,堇色的眼珠又很快移開,“不是她不讓我吃飯的嗎?現在又讓人做這些……”
“傻孩子,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她更愛你。”女人愛憐地撫摸着男孩的臉頰,細白的指流連過眼角那抹天生的紅,“這些都是她讓我送來的,多少吃一點吧?”
“真的嗎?”顫了顫睫毛,那雙熟悉的眼睛裡閃過熒陌生的希冀之光。
熒懷疑散兵就是為了讓人哄他給他順毛,原來這個狗男人的脾性從小就有迹可循。
女人眸深欲滴:“當然是真的,騙你的話,姨母就是桂木養的那隻八公。”
男孩聞言咧嘴笑了,慢慢拿起碗筷,夾起一隻梅子飯團細細咀嚼起來,隻是因為直挺挺跪了許久,動作間稍顯滞澀笨拙。
熒沒有錯過女人眸中一閃而過的深邃和哀傷,那種神色她很熟悉,和她剛剛在散兵母親眼中看到過的一樣。
這對雙胞胎姐妹為什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
熒想不明白,而夢境還在繼續向前。
“喲,讓我看看,是誰昨兒被罰跪了一夜呀?”
熒剛從小國崩拉開的門縫中擠進卧房,就聽到帶着促狹笑意的女聲。
她擡眸看去,粉發狐耳的女人跪坐于窗前含笑睇來,破曉時分的熹白光芒暈染在眼角發梢,讓原本柔媚的五官多出幾分九天之外的空靈。
狐妖?怎麼會在這裡?!
熒下意識繃緊神經,卻又看到男孩波瀾不驚的小臉,好似他早已習慣自己的卧房會突然蹦出一隻可以化形的大妖。
“……你出去。”小國崩丢了一記眼刀給狐妖。隻是那眼刀沒什麼力道,顯得輕飄飄的。
他看上去似乎是累極了。不過熒轉念一想,五歲的孩子跪一整夜,自然會累,他沒有倒頭就睡也算是不錯了。
小國崩耷拉着眼皮來到榻邊,胡亂扒掉外衣扔到地上,一頭栽倒進錦繡被褥裡,動作娴熟,絲毫不見外。
熒有點兒想把地上散亂的衣物撿起來疊好,又忽然想起來自己現在是隐身狀态,隻好讪讪作罷。
而那狐妖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衣服,唇畔笑意加深,輕巧地越過地上那一團軟鼓囊囊,坐到他身側。
好屑的狐狸,熒想,小孩子都那麼累了,居然不幫忙收一下衣服。
“衣服随處亂丢,被你母親和姨母知道了,可是要訓斥的哦。”狐妖的尾音總是微微上揚的,聽上去愉悅又不懷好意。
纖長卷翹的睫毛蓋在下睑上,投下一小塊陰影,男孩閉着眼蜷縮在被窩裡,整個人像個玉雪可愛的奶團子,話也說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一股子奶味:“知道也是你告的密。”
熒的心髒瘋狂爆燈:救命,散兵小時候真的好可愛啊!
狐妖似乎也覺得可愛的奶團子很值得一捏,于是染了豆蔻色的指甲點了點略帶嬰兒肥的臉頰。奶團子陷下去一個小坑,又在松爪的瞬間飛快彈起來,肉嘟嘟的。熒看得心裡癢癢,狐妖也從中找到了樂趣,戳得越發頻繁。
補眠被擾的男孩沒好氣兒地睜開眼睛,一把打掉那隻胡作非為的手,嘴唇蠕動幾下怕是想發火,但最後卻什麼也沒說,隻是翻了個身背對着狐妖和熒。
狐妖戳不到小孩兒了,無奈一挑眉,轉而說起正事:“我來幹嘛,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替我娘親當說客呗。”聲音又有點兒迷糊,估計是快睡着了。
“知道你還不快點轉過身來。”狐妖親自上手把他掰過來面對她,“我說話可是很有道理的,值得一聽哦。”
三番兩次被打擾的小國崩驟然睜開雙眸,本來就大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裡面閃淬着熊熊的怒火。但就算這樣他還是忍耐住了,熒不禁慨歎小國崩的脾氣比未來那個狗男人好了不知多少倍。
狐妖對男孩的怒氣視若無睹,自顧自笑眯眯道:“小國崩,你要知道,你母親、你姨母,還有我,我們将來都會先一步離你而去,所以雷電家的刀法是你無論如何都要學的哦。七家三派的少主和繼承人,可沒有哪一個像你這樣嬌生慣養的呢。”
七家三派是原著世界觀中的十大名門。七家是包括了璃月鐘家和稻妻雷電家在内的七個神傳世家,據說這七家的後人血脈中皆有神力,壽數異于常人,通常都有着百歲壽元,甚者可壽延千年;而三派則是以拂世派為首的修仙之門,斬除妖邪,保衛正道,根骨絕佳者或有白日飛升之機。
原著中的路人甲居然會是雷電家的少主?!那他幹嘛放着好好的少主不做,去拂世派當一個小小的弟子呢?熒皺起眉角,把這個疑問記在心間。直覺告訴她,這或許就是将散兵拉出夢境的關鍵,甚至還有可能是恒常一夢任務的關鍵。
現在還叫國崩的男孩雖然年幼,但隐約可以窺見将來散兵的惡劣模樣。他朝美麗的狐妖翻了個白眼,對她的話嗤之以鼻:“那你們從其餘六家或者三派裡抓個孩子回來當少主吧,反正我也不稀罕。”
天底下的小孩兒都聽不得别人家的孩子。熒默默在心裡慨歎。這狐妖看上去也不像不會說話的樣子,那大概就是故意這麼說的了,真是夠惡趣味。
惡趣味的狐妖露出一個十分浮誇的吃驚表情,伸出兩根玉指捏住了男孩的嘴,還往上揪了揪:“诶呀,我的小祖宗,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是被你母親聽到,她可要傷心許久呢,你舍得嗎?”
要是她語氣裡的揶揄不那麼明顯,熒或許會相信她的話。
被揪成鴨子嘴的小孩兒氣急敗壞,眸子裡怒火滔天,忽而鈴聲清響,他的腕骨間遽然射出一道細微的銀芒。
狐妖眨眨眼,一側頭躲了過去:“還不行哦,太慢了,塵響分明可以更快。”
……塵響?
擡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看,熒又轉頭定睛細細看向男孩腕間,發現那個原先隐藏在層層衣物下的銀鈴手環,和現在她手上這個一模一樣。
再往後,一幀幀稀疏平淡的日常飛快掠過熒的眼前,像匆匆盛開的花朵轉瞬又疾速凋敝。
美夢美夢,可以是已發生的既定,也可以是未發生的暢想。熒記得原著中男主角空的美夢屬于後者,是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他帶着妹妹一起雲遊四方快意江湖——這種美夢很難喚醒,因為人潛意識裡拒絕把未發生的美好事物視作荒誕。而散兵的夢顯然是過去的重演,換句話說,要喚醒散兵會相對容易一點。
系統送她一次觀察的機會,也就是說必須等散兵的夢開始重複之後,她才算正式進入夢中,那時候她才能把散兵帶出,而現在她隻能當個看客,收集一下線索。
熒隻求散兵快點做完夢,然而沒想到他這個夢做起來仿佛無休無止一樣,就算是日複一日的練刀、練鞭、念書、吃飯、睡覺,哪怕是三天一小懲五天一大罰,他都能夢得津津有味。
熒先是焦急,但轉念一想,心裡又咯噔一下,漫開一片淺淡的酸澀和心疼。
原來這樣尋常的日子,在他這裡,也是不願意醒來的美夢了啊。
她貼着小孩子成長的腳印一步步走來,親眼看着他從一個不及成人腿長的幼童一點點長高,變成一個清秀俊俏的小少年。
散兵沉浸在美夢中,熒也沉浸在他的美夢中。就當她也漸漸以為生活會繼續這樣無波無瀾地走下去之時,異變陡生。
散兵的姨母——雷電真,去世了。
那座他從小跪過無數次的神龛中,那面黑壓壓的,他看了無數次,甚至閉着眼睛也能知道誰在哪的靈位牆上,多了一個人。那個人曾在他罰跪的時候偷偷為他送來喜歡的飯菜,會含笑看着他把一碟碟菜和糕點吃光,會把他抱在懷裡輕輕撫摸他的長發,會同他一起無聲地凝望那堵由不曾會面的血親長輩的靈位堆砌成的牆。
可是如今,她變成了一塊嶄新的靈位,被珍而重之地擺到了斑駁滄桑的高牆之上,微妙又格格不入。
她再也不會笑着看向他。
熒站在凄風陣陣的神龛裡,看着一身孝服的小少年跪在望不到頭的吊唁隊伍之首,挺拔的脊背如松如柏,是之前罰跪從不曾擺出的莊重與虔誠。
他天生眼尾就帶着豔麗的薄紅,但此刻不止眼尾,整個眼眶,乃至眼白都泛着血色。可就算這樣,他也沒掉下一滴眼淚,隻有戰栗不已的眼睫和攥得發白的指尖能昭示他此刻的悲痛,就好像他天生不會哭。
熒不知道他在忍耐什麼。
似乎從她認識散兵開始,他就一直在刻意壓抑着自己。看似喜怒無常、随心恣意的舉動下皆是精準的算計。他很清楚自己和他人的底線是什麼,然後踏着那條底線不徹底地釋放。可是積攢的幽怒卻越來越多,隻怕哪天會崩塌,淹沒他。
但他不是散兵,至少現在不是散兵。總是忍着是會憋壞的,至親姨母去世,她覺得他應當哭一場,宣洩一下無處散發的悲傷。
半透明的手虛虛貼到少年的發頂,隔着空氣,輕輕摩挲了兩下。
從那一刻開始,她能夠從這個跪得挺直的小少年身上窺見未來的影子。
他練刀時再不會偷懶敷衍了事,念書也不再仗着聰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挨罰的次數越來也少,罰跪神龛更是再也沒有過。隻是每過三日,他總要主動去跪一遭。熒知道他這是在懷念姨母。
沒過多久,小少年十歲的生辰便如期而至。
熒以往看小說,無論哪一家的少主過生辰,起碼都是大擺宴席,交好世家送來的賀禮如流水一般。而眼前這場生辰宴,或許是因為雷電真剛剛過世,雷電家家主和少主都無心交涉,家宴上隻有三人,與山肴海錯的菜品相比,顯得有點兒落寞。
吃完撤下宴席後,日頭正值晌午,十歲的國崩正要退下,卻被雷電影叫住。
他回身,散落的紫發被長風吹起,日光灑在上面,小少年歪了歪頭,喚她:“母親?”
上好的沉木梳子順着宛如绮羅的頭發向下,一梳到底,纖瘦到血管凸顯的手規矩好四散的發絲,露出他微紅的耳尖兒。
熒看向小少年跟前的銅鏡。钴藍被蒙上一層老舊銅色,卻掩不去其中的新奇和孺慕。
分明喜形于色,可他偏要嘴硬,哼哼兩聲問道:“向來男子都是十五歲束發,你怎麼非要現在給我束呢?”
八重神子遙遙站在旁側,代替雷電影回答:“這是提前演練,免得你十五歲時自己不會束發。”
他不解:“到時候也是母親給我束發。”意思是何時用得着他自己動手。
“嗯……”狐狸耳朵抖了抖,她微笑,語氣輕快又莫名不舍,“那你就當,是你母親忍不住了吧。”
低垂着眉眼專心梳發的女人對他們的叽叽喳喳充耳不聞,自顧自将打理好的發攏成一束,緩慢又生疏地往前靠了靠,幾乎要同他臉貼着臉。
她擡眸,用那雙與他幾乎如出一轍的美麗眼睛描摹過鏡中略顯僵硬的小少年,語氣柔和地問道:“要高一點,還是低一點?”
微訝的目光落在銅鏡中她的臉上,他漸漸放松下來,纖長的睫毛顫了一下,像停栖在梢頭的蝴蝶離開前的展翅。
他說:“高一點。”
“好。”她笑了。
在她彎眼的那一瞬間,熒看到她眼角不知何時堆起了淺淺的皺紋,細密猶如腐木上拉出的蛛絲。
而銅鏡裡,少年的臉稚嫩宛如新生。
熒這才發現,雷電真的去世好像壓垮了這個威嚴的女人,将她的脆弱毫無防備地揭開在衆人面前。
雷電影将一條雪色無瑕的絲帶從袖中捧出,小心翼翼,仿佛從永夜中捧出一線熹微的光。素手将發帶紮緊的瞬間,有什麼東西在黛紫色的眸中閃動了一下,讓她右眼下的那顆痣看上去如同淚珠一般。
熒和他們一起看向鏡子裡的少年,高馬尾梳起,發頂上露出了一點兒白色的發帶,像一隻雛鳥,斂翅匍匐在上面。
除了臉上的稚氣和希冀,他幾乎與她印象中的散兵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