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他更沒用的人嗎?
那之後,許陽秋在醫院陪了錢桂三天,沒吃沒喝也沒睡,一直守在病房裡。
這期間錢桂醒了幾次,但每次時間都不長。
之前葉一總覺得錢桂和許陽秋的眼睛不論是大小、性狀還是顔色,都一模一樣,但他現在不再這麼覺得。
因為錢桂阿姨的眼睛幾乎全部凹下去,幹癟的皮膚泛黃褶皺,瞳孔不再是通透的琥珀色,甚至泛着灰調。
她醒來的那幾次,眼神掃過四周,沒有在任何一點,或是任何人的臉上多停留一秒,接着就渙散地望着天花闆,再沒有反應。
但她每一次醒來,許陽秋都會極其努力地跟她說話,不停地說,像是想要證明什麼似的。
第四天早上,葉一打定主意,拖也要把許陽秋拖回家休息。
誰知許陽秋卻先提出要帶他去吃早飯。
醫院所在的區比較偏遠,周遭居民區不多,隻有幾個髒攤。
兩個人在髒攤上各點了一碗泛着油花的馄饨填飽肚子,吃完許陽秋從包裡抽出兩張紙巾,邊擦嘴邊說:“還有兩周開庭,刑檢那邊讓我配合詢問,我已經拖了兩天,不能再拖了。”
“你又沒有直接參與案件,可以拒絕。”
見許陽秋沒回答,葉一皺眉繼續說:“你現在這樣怎麼去?”
許陽秋眼下烏青,語速卻很快:“沒事的,應該很快。我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中午之前就能結束,還能回來睡一覺。”
“我陪你去。”
許陽秋搖搖頭,“你也回去休息吧。不忙的話,明天白天再來醫院陪我。”
葉一沒再跟她争執,配合地點頭應下。
從檢察院出來以後,許陽秋不知是太久沒睡還是低血糖,眼前猛地一黑,差點摔倒。
她連忙扶住冰涼的扶手,彎着腰緩了一會兒。
安全起見她沒開車,所以打了輛車回醫院。到醫院的時候,“保險箱”女士還在睡,她輕手輕腳地在旁邊的陪護床上躺好。
誰知道躺了半天,愣是半天睡意都沒有。
人在熬了大夜之後,難免神經興奮,一時間很難轉換狀态。
她幹脆搬了個椅子坐到病床旁,趴在床沿邊上,把“保險箱”女士的手放在頭上,輕輕蹭了幾下。
小時候她最喜歡被摸着頭發睡覺,那時不論她怎麼興奮,“保險箱”女士隻要捏住她一縷頭發,來回揉搓,她就能立馬呵欠連天。
但此刻,她睡意依然似有若無,不甚明顯。
許陽秋趴了許久,她頭上那隻手壓在她頭頂,紋絲未動。她很輕很輕地歎出一口氣,閉着眼睛強行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她過于清醒的神智終于出現一些斷點,最終徹底跌入不安穩的夢境中。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她過得渾噩又忙碌。
照顧“保險箱”女士之餘,她還要一趟趟地跑檢察院,連帶着還要忙集團的事,甯總再怎麼給她放假,還是有些事推不掉,她隻好抽時間往公司跑。
她每天三點一線地折騰,趕場似的處理一件又一件事,人也有些麻木。
葉一時不時就會出現在醫院裡,大多數時候是給她送飯和用品,少數時候隻是安靜地陪着她。她沒力氣說話,他也配合地沉默。
偶爾停下來的時候,她會不适應,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就開始坐在床邊看着“保險箱”女士憔悴的面容長久地發呆。
然後被一個從後背貼過來的溫熱懷抱打斷。每到這種時候,他過熱的胸口總能讓她回過神來,繼續三點一線的忙碌。
“保險箱”女士第三次被下病危,又第三次轉危為安之後,許陽秋去找了那位一直勸她插管的王醫生。
“你想好了?”王醫生第四次問出這個問題。
不論是之前插胃管還是氣切,王醫生的态度都很明确,反複勸她不要拒絕必要的醫療手段。
許陽秋第四次肯定地說:“想好了。”
王醫生還在試圖勸她:“我看你挺忙的,每天電話不斷,來回跑确實辛苦。但咱們這是專業的養護醫院,找你收着每天五六千的費用,肯定會盡心盡力地照顧患者。我們這裡的條件都是頂尖的,她身上連個褥瘡都不會有。你要是忙的話,可以不用每天陪在這,為什麼非得放棄搶救呢?”
私立養護醫院和公立醫院不同,資源沒那麼緊張,醫護人員自然也鮮少勸家屬放棄治療,甚至會給家屬提供情緒價值,鼓勵他們再堅持一下。
但他們從沒說過堅持的盡頭是什麼。
“這一個月,我每天都在跟自己打賭。”
“一開始是,隻要她跟我說一個字,我就不放棄。”
“後來變成,她的視線隻要在我臉上停留一秒,我就不放棄。”
“現在已經變成,隻要她有一個指标好轉,我就不放棄。”許陽秋輕聲說,“可是,都沒有。”
“賭約換了又換……可……什麼都沒有。”
王醫生見她心意已決,沒有再勸。
他從抽屜裡拿出放棄搶救同意書,擺在她面前,貼心地把筆帽拔開遞給她。
她沒有猶豫地接過來,落筆——
許、陽、秋。
筆鋒起起伏伏,峰回路轉,卻指向絕無轉圜餘地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