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
白天剛剛下了一場新雪,落地即化,入夜後冷風夾雜着濕漉漉的水汽撲面而來,沒有北方刺骨的寒意,但總覺得涼涼的直往骨頭縫裡鑽。
杜司宇緊了緊身上髒兮兮的棉大衣,帶着一身酒氣,醉醺醺的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這間出租屋位于城中村,常年濕濘的地面與頭頂亂扯的電線是這邊唯一的風景,雖然髒亂偏僻但勝在便宜,是很多外來務工人員的最佳選擇。
牆上的鐘表指針已經走過了晚上十點,關門後,杜司宇脫掉棉大衣随手扔在地上,在牆邊胡亂摸索一會兒終于摸到了電燈開關。
啪——
便宜的白熾燈泡明亮刺眼,晃的杜司宇眼前一片光斑,他扶着牆又醒了醒神。
屋内不到十五平米,一張床,一個折疊桌,一個簡易衣櫃還有挨着廁所的小竈台,所有東西都擠在一起,顯得十分局促。
緩過來後,杜司宇長出一口濁氣,踉踉跄跄走到床邊,也來不及換衣服,随意把髒鞋子蹬掉後倒頭就睡。
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宿,等再次睜眼,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七點。
宿醉過後又睡了這麼長時間,杜司宇的腦袋昏昏沉沉,他起身去開了窗戶,帶着寒氣與水汽的風撲到臉上,總算讓他清醒不少。
昨天的酒局上他喝了不少白酒,在巷子口吐過後,嗓子眼一直火辣辣的疼。杜司宇揉了揉餓得發疼的胃,去到廚房擰開水龍頭,随意用涼水洗了臉,然後從旁邊的塑料袋中翻找出一捆挂面。
一鍋素面什麼配菜都沒有,隻是鹽和醬油以及吃剩下的半包鹹菜。
飯後,杜司宇坐在塑料椅上,看着面前的空碗怔怔出神。
前些年他在工地幹活的時候意外砸傷了胳膊,他知道這些包工頭之間互相有聯系,也知道要想繼續有活兒幹就不能得罪他們,于是他隻接受了簡單的處理,也沒敢跟人家要賠償,本想着胳膊也沒斷,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但那隻胳膊就此落下了後遺症,稍一用力就止不住的哆嗦,甚至已經影響到了日常生活。
這時杜司宇才意識到自己這條胳膊已經廢了。
可當他再次去工地找人時,對方卻表示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杜司宇的胳膊是在工地幹活時受的傷,不但拒絕賠償,甚至還威脅他要以敲詐勒索的罪名把他抓進局子。
賠償的事最後不了了之,就連剩下的工錢都沒拿到,杜司宇無可奈何隻能換了個地方,但對方以他胳膊殘疾為理由,說自己收他還要擔着風險,讨價還價過後,同樣的活兒,那人隻同意給他三分之一的工資。
杜司宇知道剩下的三分之二肯定進了對方的腰包,可他沒辦法,沒活兒幹就沒錢,隻能答應。
好在工地包吃包住,杜司宇把攢下來的錢都寄回了家。
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杜司宇從兜裡拿出碎了屏的手機,調整好情緒接起電話,“喂,媽,啥事兒啊給我打電話。”
趙玉紅上了年紀,身體一直不大好,聽見兒子的聲音後還沒等說話就開始咳嗽。
杜司宇聽的直皺眉,“咋又咳嗽了,上次那大夫給你開的藥吃沒吃啊?”
咳嗽完,趙玉紅歎了口氣,“吃着呢,咋沒吃,就是到歲數了,現在吃啥藥都白搭。”
杜司宇就不樂意聽她說這話,“咋能白搭呢,你聽大夫的,好好吃藥,這家不行咱就換家醫院再看看,都和你說了别心疼錢,那錢沒有了咱再掙呗,錢再重要能有命重要啊,你和我爸你倆就在家好好的,少讓我操點心比啥都強。話說我前兩天又給你倆寄了點錢,你倆收沒收着啊?”
“收着了,你爸白天已經去郵局取回來了。”趙玉紅沒再提錢的事,轉言道:“大宇啊,今年過年還回來嗎?”
聽到過年兩個字,杜司宇有片刻的恍惚。
——原來又到年末了,原來又要過年了。
想起小時候過年家裡熱熱鬧鬧的,有能一起放鞭炮的小朋友,也有媽媽包的好吃的餃子,杜司宇心裡莫名不是滋味兒。
“不回去了。”杜司宇樂呵呵道:“今年活兒太多,幹不完。”
趙玉紅:“你……”
杜司宇知道她想問胳膊的事,立刻打斷了她的話,“媽你就别操心了,我挺好的,我啥事都沒有,你和我爸在家好好的,想吃啥就買啥,千萬别心疼錢,知道不?”
“你這孩子……”趙玉紅不知想到了什麼,難受的抹了一把眼淚,“現在小賣部又開起來了,我和你爸錢夠用,吃藥也夠,你别再往家寄了,你一個人在外邊,自己多留點。”
杜司宇:“我留那玩意兒幹啥啊,哎呀都說了你别操心我的事,錢的事我自己心裡有數。”
又絮叨了半個多小時,杜司宇挂斷了電話。
冷風直往骨縫裡鑽,杜司宇的胳膊越來越疼,起身去關了窗戶。
城中村魚龍混雜,杜司宇在這裡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有像他這樣出來讨生活的,也有私下裡做着别的灰色勾當。剛離開家的那年,他曾為了保護一個女孩不受欺辱,被幾個人堵在巷子裡打個半死,周圍的鄰居默默注視着這一切,冷漠且麻木,事後還紛紛躲着他,生怕惹麻煩上身,仿佛他才是做錯事的人。
那時,杜司宇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十幾年被保護的有多好,這些罪惡與肮髒他從不曾親眼見到,偶爾聽見,也隻是大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聊。
——原來這個世界還有另一套運行規則。
離家後的這些年他經曆了太多太多,有活兒時就在工地,沒活兒就在城中村找個便宜的地方落腳,他漸漸學會了适應這種生活,但心裡卻一直憋着一股氣。
那個小賣部始終是他的執念。
或許是家裡出事時叔叔舅舅轉變的态度,又或是在外面受的苦,杜司宇也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麼,可他總是覺得,隻要他能多多掙錢再把小賣部買回來,一切就會恢複如初。
後來他做到了,爸爸也回了家,但當他站在那個曾經的家裡時,他隻覺得茫然又陌生。
時間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杜司宇突然明白,無論再怎麼努力,他已經回不去了。
于是他又離開了家,輾轉于各個工地之間,他眼中的天空永遠都是灰撲撲的,周圍也總是洗不淨的汗味兒與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聲,年少的時光已經塵封在了記憶中,不想提,也不願提。
隔壁的夫妻倆又在打架,杜司宇擡手習慣性的抹了一把臉,從桌上拿起抽剩下的半根煙點上,狠吸一口後叼在嘴角。
他拿起手機撥了一個電話,無人接聽,挂斷後再次撥過去,反複幾次後,終于聽見電話那邊唱K的聲音。
“喂,誰啊……”
“趙哥,是我,小杜。”
“哦……找我啥事啊?有話趕緊說,沒聽我正忙着呢嗎。”
“那啥,也沒别的事,就是想問問你年前還有沒有什麼活兒。”
“有是有,但咱也不敢要你啊。”
杜司宇反複和他強調自己的胳膊沒事,要真出了事全由他自己承擔,可對方就是不接這個茬,最後直接挂斷了電話。
杜司宇重重歎了口氣。
他也想過要換個工作,可這麼多年一直在工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些什麼,這種茫然又麻木的狀态一直困擾着他,但他又已經失去了嘗試突破的勇氣。
——這輩子就這樣吧。
杜司宇逃避似的不願意去細想這些,他抽光了煙,将煙頭随意扔在地上用腳尖碾滅,又打開了手機通訊錄,按照聯系人順序挨個發短信。
——曹總,我是小杜,年前還有活兒嗎?
……
——李哥,你那兒還缺人不?
……
——好久沒聯系了老趙,最近咋樣啊,你有沒有認識的老闆,能給我介紹個活兒嗎?
……
幾個小時過去,短信無一條回複。
杜司宇呆呆的坐在床邊,茫然的看向窗外的月亮,随手又點了根煙……
***************
2009年——
一處偏僻的老舊小區裡,天剛蒙蒙亮,住在這裡的人們便早早起床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你昨晚聽到了嗎?”
“你是說3樓那家?”
“可不咋地,鬧騰了大半宿,整的我都沒咋睡。”
“你還沒習慣啊。”
“這咋習慣啊,哎呀,隔三差五就來這麼一出,聽的我提心吊膽的,可千萬别哪天弄出個人命來。”
……
作為事情的主人公,孟歡歡并不知道周圍的鄰居是怎麼議論的,她隻知道自己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昨晚實在餓的受不了,想趁着她男人睡着後去冰箱裡找點吃的。廚房不大,她又不敢開燈,走路時不小心踩翻了地上的鋼盆,男人被驚醒,沒有任何意外的,她被抓着頭發拖到客廳,被男人打了半宿。
早年她曾經有個孩子,孩子的親生父親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是能當她爺爺的歲數,然而她隻是個利益交換的犧牲品,對方隻想在她這裡找找樂子,并不想讓她打擾自己正常的生活。
這個剛出生的孩子不被認可,孟歡歡也不被認可,當時的她甚至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到處輾轉,為了活着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身體和精神飽受摧殘,沒到兩年的時間,她自己身體垮了,孩子也因為一場大病離開了她。
從那以後她的精神狀況就很差,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經花白了頭發,雙眼無神,呆呆的像個傻子。
孟歡歡不太記得那時候發生的事,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現在這個男人撿回家的,她隻知道自己隻需在男人需要她的時候陪他睡覺,他就會讓自己待在這裡,還會給她一點飯吃。
不用再去外面的垃圾桶裡翻吃的,孟歡歡已經很滿足了,哪怕這個男人脾氣不好,甚至莫名其妙就動手打她,但孟歡歡已經習以為常。
——隻要忍一忍就好了。
早上七點鐘,男人和别人約好了去外面幹零活,要半個月才能回來,孟歡歡心裡是開心的,因為這意味着這段時間她可以不用挨打,家裡剩下的米不多,一天吃一頓,倒也足夠她填飽肚子。
等男人出門後,孟歡歡吃光了男人剩下的飯,簡單填飽肚子又去衛生間簡單洗了臉,鏡子中的她頭發花白,青紫色的部位酸脹脹的疼,她也沒有藥,隻能等它自然痊愈。
家裡有個老舊的電視,孟歡歡怕男人回來查電費嫌她又花了錢,也不敢打開,呆呆的在沙發上坐了一整天,等到傍晚時分,她才回過神來,從廚房撿出一個布袋子出了門。
小區離菜市場不遠,這個時間擺攤的小販已經準備收攤回家,地上會有很多剩下的菜葉子,隻要男人不在家,她就會來這裡撿菜葉,這也是她唯一改善夥食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