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阙千重高幾許?數十丈,十數丈,對注定困禁在深宮中的人而言或許比天還高吧。
太妃宮苑,這是個什麼地兒呀,是皇城再多喜慶都與之無關的地方,但五十多位太妃,哪怕半數太妃都還想再争強,到底還有二三十位是規矩安分的。
何況縱有太妃再想煽風點火都不會在慈壽宮和甯壽宮生事,這就是個注定枯寂的地方。皇城城牆高三十三丈,隔斷前朝和内廷的宮牆高達二十三丈,此地圍牆七尺高,爬梯能看見牆外風景,但對死寂沉沉的太妃們仍高得能鎖住餘生了。
皇帝突然駕臨慈壽宮,要見用度比照正五品嫔禦即聖人禅位前居一二品妃位的衆太妃,還帶着百多名禁軍,如此來勢洶洶豈會有好事?
莊太妃就把在皇宮中養老的五十三名太妃全召集在慈壽宮前會見皇帝了。
晴空朗朗的和煦在此被撕裂,皇帝這方與太妃們那方之間橫亘着泾渭分明的界限,微妙而顯著的對峙擺開。翁美人來看熱鬧,遠遠看這架勢,猶豫會兒還是悄悄離去。
禦前總管蔣厚運将陛下的來意告示完畢,莊太妃難以置信聖人這份态度,朱太妃眉心跳好像能預見她們将會愈發被束縛,鞠太妃冷笑:“證據呢,随便扯張紙條搞個小太監出來就想給太妃們潑髒水,天下能有這種事兒,陛下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正徽帝嬴忱璧不語,兩位統領都沒搭腔,蔣厚運自不會多話,讓英王世子自個兒對峙吧畢竟是他要挑事,可晏霁之哪會是跟群太妃打嘴仗的主兒,他就遞張紙條給霍貴妃。
霍靈渠看過後還被皇帝截走了,紙條上書:你自由發揮吧。嬴忱璧真想訓訓他:你非得把貴妃扯進來做什麼,你挑起的事你不出面還想把貴妃卷進來,你還像什麼樣?!
“證據在太微宮太上皇手裡呀,沒看見護衛太微宮的神策軍顧統領陪同在此嗎?”
霍靈渠對代晏霁之對峙全然沒感覺,向前邁出步,捏着妖妃的腔調蔑視:“想要證據去太微宮向太上皇請呀,現在是你們接懲戒的時候、隻有接懲戒的份兒。在皇宮裡幾十年,這點道理都不懂嗎,還是衆位太妃想公然違抗聖人旨意?”
鞠太妃要對嗆被朱太妃拉住,莊太妃面有恭順含笑:“陛下、貴妃,聖人旨意降下,臣妾們自該接旨,但總沒有所有太妃給誰背黑鍋的道理,英王世子大張旗鼓指摘有太妃算計他和貴妃卻指不出是哪位太妃,這叫我們如何能服?”
“以下言論皆出自英王世子,跟我霍靈渠沒關系。”霍靈渠竊喜,按捺着反壓他的暗爽偷樂宣告:“你們七位做嫔妃時位居一二品高位,做太妃,皇宮中衆太妃自是以你們為主,皇宮裡有太妃惹出事來當然是你們沒管好是你們的責任。
我不找你們難道還反揪着某個太妃算賬嗎?難道莊太妃你被個小孩拿石頭砸了,你不找小孩的家長追究反而揪着個小孩對打嗎?
我不在意有算計沖着我,我有意見的是你們這算計拿我當傻瓜,派個小太監送張紙條來就想做算計,這麼拙劣的把戲擺明拿我當傻瓜了,本世子還如何善罷甘休?
沒看見佟夢奭的下場嗎,他敢侮辱我,我照樣斷掉他的仕途,你們将我視如傻瓜還敢指望我能放過你們嗎?你們要知道,我姑母溫獻皇後是聖人的摯愛,我是我姑母的心肝寶貝,相當于我就是聖人的心尖尖,你們能配跟我比嗎?”
她話落,現場冒出詭異的寂靜,鞠太妃和小朱太妃等幾位被噎夠嗆,蔣厚運甚至神策軍顧統領都忍不住嘴角抽搐。皇帝嬴忱璧含蓄打量貴妃,他真的覺得貴妃好像透着股興奮而且是在對晏霁之幸災樂禍,貴妃莫不是故意挖坑送給晏霁之吧?
晏霁之本人則黑着臉扯皇帝要紙條,嬴忱璧詭異看向他,晏霁之拿過紙條展示:“諸位請看清楚,我隻請霍貴妃自由發揮,她的任意揣測跟我本人沒有任何關系。
我嚴重懷疑霍貴妃是因她在英王府時我對她曾有過的不好而故意抹黑我,此舉曝露出的是她陰暗的小人品質,我沒讓她給我道歉澄清已經是我忍讓的極限了。”
觀衆們:“……”
霍靈渠兇兇瞪他,晏霁之反瞪回去,霍靈渠郁悶轉頭,心裡怼他:有本事你反駁我呀,明明都是你的心裡話偏要裝高雅裝俊逸出塵,當我不知道你的德行嘛!
皇帝嬴忱璧真有想捂臉的沖動,合着他剛看過的令他熱血飙升的場景是假的嗎?
好些太妃被折騰得真沒好氣,大總管蔣厚運都有些哭笑不得,神策軍顧統領腹诽:相互拆台都這麼起勁,說好的英王世子獨寵流光姨娘呢?
嬴忱璧手抵唇輕咳聲,把控道:“父皇是念及太妃們的體面不想鬧得太難看,幾位太妃還是從速決定吧,是讓英王世子杖斃三十名奴婢還是出十萬兩銀票賠罪?”
做嫔妃時居一二品的太妃是:莊太妃和鞠太妃做嫔妃時居從一品,朱太妃位居正二品,蜀王的生母姬太妃、樂邑長公主的生母四十五歲的戚太妃、三十七歲的田太妃和三十五歲的阮太妃這四位做嫔妃時皆位居從二品,眼下該怎麼拿主意就是落到她們頭上的。
事不關己,沒牽涉的四十多位太妃包括小朱太妃自然都随意了,被牽涉的幾位,莊太妃提出要她們商議過再定,皇帝同意了但隻給一刻鐘。
退回到慈壽宮正殿前,鞠太妃窩火道:“商量什麼商量,要杖斃奴婢就杖斃,十萬兩,跟我開玩笑呢,拿群奴婢的命威脅就想要十萬兩,我就沒見過這種笑話。”
“你以為皇帝和英王世子真會将這群奴婢杖斃嗎?他們是要我們拿銀兩保密。”莊太妃何嘗不覺得憋屈:“三十個奴婢由他們挑,他們挑的肯定是我們的心腹,這三十人被他們安排假死審問,你知道會被挖出多少秘密來嗎?這才是要命的事兒。”
鞠太妃和阮太妃及戚太妃愣下,田太妃心慌:“不至于吧,英王世子敢這麼狂?”
“晏貴妃,晏貴妃的心肝寶貝侄兒,她可真是養了個好侄兒。”莊太妃想笑,眼中隐約閃爍的卻是恨:“僅憑一張字條一個不知名的小太監啊,他居然憑這麼點東西就撬動了聖人縱着他大鬧太妃們,他是真不知道出自哪位太妃的手筆。
不重要,他無所謂更不屑找某個太妃回擊,是太妃做的,他找我們算就可以了,個中道理霍貴妃說的明明白白,是這麼回事,這是在敲山震虎更是在給皇帝做示範。”
“你就這麼認了?”鞠太妃不甘:“我們打到太微宮找聖人做主又怎樣?”
“瘋了是吧,你沒看見顧統領陪着來的!”莊太妃猛然怒叱:“又怎麼樣,你發昏了還是嫌過得舒坦,聖人已然做出決斷,你若還鬧就不是跟英王世子對壘而是在抗旨在質疑聖人,你要是嫌日子過得舒服你就去太微宮試試看。”
鞠太妃瑟縮下咬着唇梗着脖子倔強,五十多歲的姬太妃接話:“出銀兩吧,十萬兩,那就我和莊太妃各出一萬五千兩,你們五位各拿一萬四千兩銀票吧。”
阮太妃年輕時是位絕色美人而今仍然風姿綽約,但她能坐到從二品妃位是賴莊太妃扶持,做嫔妃時她就在莊淑妃麾下,此時看莊太妃的意思自然得掏銀兩。田太妃做嫔妃時能登高位是靠自己但她向來左右逢源甚少得罪人,還是戚太妃不情願地出面反對了。
“哎喲,姬姐姐,我現在都要指着我家樂邑過活的,我哪兒來的銀兩呀?”
“這種時候就别哭窮了,二十多年了誰對誰還不知點根底?”朱太妃提醒,戚太妃笑:“朱姐姐,要算起來可是鞠太妃和你堂妹小朱太妃還有阮太妃哄騙霍秀儀設出今日的計策,我們五個可沒湊熱鬧,被迫出銀兩不是太冤了,你們銀兩多也不必這麼亂用吧。”
朱太妃是要比戚太妃小好幾歲,可皇宮嫔妃們的姐姐妹妹稱呼又不是按年紀來算的。
“哼,蠱惑郭皇後和令愔夫人還有翁美人對付霍貴妃,你沒跟着湊熱鬧嗎?霍貴妃跟你又有何冤仇呢還不是戚姐姐你好事拿來消遣嘛。”阮太妃輕蔑告誡:“你的賬難道幹淨得了,太妃們對外總歸在一條船上,總不至于為這一萬多兩你就想被孤立吧?”
戚太妃扭着帕子沒作聲就當默許掏錢了,莊太妃拍闆道:“好了,拿銀兩吧。”
鞠太妃咬牙沒反對,各自取銀票,住甯壽宮的鞠太妃、戚太妃和阮太妃還得折返趟。
慈壽宮占地二十畝住有三十位太妃,姬太妃相較于莊太妃她們三位住得僻靜,她回到住處拿好銀票,出屋遇見田太妃,這可是稀客:“田太妃找我有事?”
“我?”田太妃形容惴惴貌有忐忑:“姬姐姐不覺得反常嘛,莊太妃多得聖心呀,聖人對朱家又是何等恩寵,怎會竟然能被英王世子勸動來下她們的臉?”
“你想要什麼?”姬太妃直截了當:“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田太妃直說吧。”
“姬姐姐是明白人豈有不明之理?”田太妃凄苦而悲憤:“朱家女不能生,同期的嫔妃有幾個能生?我三個孩兒呀,一個懷胎三月時流掉,一個懷胎八月流産,還有我的小皇子,我費盡心血保他降生還是沒熬過滿月就夭折了連個齒序都沒有,我三個孩兒啊。”
姬太妃的恻隐之心早在姬家慘禍時磨盡了,漠然提點:“在皇宮中養老的太妃以莊太妃一家獨大,任何有令她潰敗的苗頭她都會從速掐滅,田太妃該注意自己的行藏。”
越是關鍵時刻越得忍!田太妃道個謝,連忙撤離此地。
潰敗?!難道太上皇隻是沒有一如既往的維護她就能算是她将潰敗的預兆嗎?莊太妃心裡不是沒點細微的不安但不想認,朱太妃偏要她正視,拿好銀票,她就去堵她,第一句便是:“姬太妃有異心了,田太妃必趁機倒戈。”
莊太妃示意守在寝殿前的阚嬷嬷退下,她走下台階來到庭前,凝視四周圍,似乎能看見太陽光絲遊走在花葉脈絡間的痕迹,她不禁輕籲出口濁氣。
“不就是她自願出大頭。”
“是啊,鞠太妃沒感覺更巴不得少出,可不還有我在嗎?”朱太妃好笑道:“做嫔妃時我正二品而她從二品,更不提我背後還有昌隆侯府,輪得到她來越過我出頭嗎?”
莊太妃想說她多心,可數十年深宮沉浮到底叫她難以漠視:“你有把握田太妃清楚當年真正令她飽嘗骨肉之痛的主使是你朱家嗎?”
“她勢單力薄且膝下空虛都能做到從二品妃豈會沒這點眼力,不過是她給我裝傻充愣,我便由着她苟活罷了。”朱太妃不屑,莊太妃蹙眉沉吟:“你什麼打算?”
“莊姐姐何時送蜀王壯烈犧牲在北疆,昌隆侯府何時就把蜀地的駐軍送到晉王麾下。”朱太妃風韻猶存的眉眼間滿滿的機鋒哪兒還有什麼沒有生趣的沉寂,莊太妃倏然握拳,眼蓄鋒銳逼視眼前之人:“這不是朱妹妹一時興起,是昌隆侯交代你的吧?”
“有何差别?”朱太妃好意勸:“蜀王必會犧牲在北疆,我朱家不做,誰做?”
“找個願意的有何難,還怕會沒人願意嗎?”莊太妃低叱,朱太妃眉眼生動得笑起來,好像聽到笑話那般笑:“莊姐姐怎麼犯起糊塗來了,晉王胸懷大志,我朱家總要明哲保身,甚至蜀王不英勇犧牲反而擊敗契丹,全在姐姐一念之間。”
“田太妃沒惹事前不能動她。”莊太妃心性何其堅韌怎麼可能會被她逼到,轉眼間便鎮定略過這樁交易,沉着吩咐:“鞠太妃和阮太妃跟你朱家都還有兩筆賬是她們不知道的,你堂妹的絕育湯更是你灌下,聖人隻是不讓朱家女生可沒讓你們絕育。
你朱家在後宮還有十幾筆賬沒清,不能妄動,姬太妃和田太妃在暗中窺伺多年,誰知道她們握着你我多少辛秘,若是人心渙散,我們可能連慈壽宮都要握不穩了。”
“好,就依你。”朱太妃眼眸灼灼盯她告誡:“但請莊姐姐記住,我們今日付出的可不是十萬兩銀票而是聖人對太妃們放任自流的開端,皇宮裡可多的是眉眼活絡的眼線。”
語畢,朱太妃率先走掉,或許是她腳步踩得重了些,驚擾得窩在花壇打盹兒的懶貓喵喵叫還牽動系在懶貓腳脖子上的鈴铛鈴鈴響,莊太妃被吓跳,看清楚就是隻貓,她還是從心底湧起股煩躁,沒一點征兆,聖人怎會突然要敲打太妃們?
眼下這事可不是對太妃們的放任而是聖人在敲打,但因何故?莊太妃這刻真不得其解。
返回到慈壽宮前,七位太妃各自将銀票奉上,蔣厚運清點過後把銀票呈給陛下。
嬴忱璧瞟眼後示意給英王世子,蔣厚運移過幾步再把銀票給英王世子,晏霁之彎彎唇:“至尊恩澤若臣白受豈有禮呼?顧統領幫我呈給聖人謝聖人隆恩吧。”
顧統領平靜地請示皇帝,得允後接過銀票應承。
大總管眼皮抽抽,鞠太妃這幾位太妃被憋屈了,他竟然還有這種後手?!
莊太妃哼笑,英王世子做事滴水不漏啊。
事情結束,嬴忱璧欲離開時,姬太妃突然站出來:“陛下,我是貴妃母親的親姐姐,我有件事要告訴貴妃,您讓貴妃過來老婦面前讓老婦告訴貴妃知曉吧。”
晏霁之微怔,正徽帝嬴忱璧微微蹙眉,倒是姬太妃身後的衆位太妃對此甚平淡。
“貴妃?”皇帝看向貴妃,霍靈渠嗯聲,她往前走,姬太妃也向她走來幾步,她想這有什麼好怕,大庭廣衆,難道姬太妃還能害她?想告訴她件事情就告訴呗。
相距兩步之遙,面對面站着,姬太妃凝望着眼前陌生中溢着熟悉的容顔險些沒克制住,她整整心緒再近前兩步對霍貴妃淺笑輕吟:“我大弟弟名叫姬沛,水盛豐沛的沛字。”
霍靈渠感覺怪怪的,再看姬太妃時她噙着莫測笑容,就轉身往回走了。
皇帝再皺眉,貴妃走回來即問姬太妃說什麼事,霍靈渠直覺搖搖頭不想告訴皇帝。
晏霁之懷疑若是正常情況、霍靈渠應該不會瞞着皇帝?霍海嘯閃現報有事禀奏,霍靈渠還浸在思緒中都沒多看哥哥一眼,晏霁之真得懷疑姬太妃告訴她的事不一般了。
嬴忱璧放掉追問的心思,請衆位太妃回吧,令蔣厚運帶批宮人護送貴妃回長春宮、傳令步昂領禁軍退下以及送送顧統領出皇城。貴妃乘轎辇先走,步昂他們告退後,皇帝他再帶着晏霁之等人慢悠悠走離慈壽宮,走出一段路,問霍海嘯何事禀奏?
“侯瞻渥溜出京畿,臣認定他出京是想找假冒我家桑柔的假冒貨便把他截住了,臣不知該如何交給武襄侯便把他捆了運進宮來了,陛下您把他交給武襄侯吧。”
“海嘯可真有臉啊。”正徽帝嬴忱璧懶得再看他們,就此把他倆甩下,霍海嘯和晏霁之俯身作揖恭送陛下,遠遠跟随的四名小太監見狀忙小跑跟上。
寬闊的宮道上唯剩他倆,晏霁之再褒獎他:“你确實夠有臉的。”
霍海嘯冷峻相譏:“你看我能否截住第二回,我留夠餘地了,武襄侯若是還不肯管妻兒,我霍家清算時把整個侯家都卷進去就是武襄侯他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