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敲過鍵盤、揮過農具的手,真的可以奪走其他人的性命麼?
她有點恍惚。
“萬萬使不得!”
馮秋水上前搭住農女小臂,左右掃視一圈,便說要去湖心涼亭裡長談。
猶豫不決的賈鐵心正有此意,就跟着去了。
從湖心小亭望出去的景緻十分優美,寮舍與議事廳被楊柳遮住棱角若隐若現,叫無甚建築審美的賈鐵心都品出一絲韻味。偶爾刮起的微風非但不妨礙交談,還會将湖面刮起鱗光閃閃的波紋,撫慰焦躁不安的心緒。
兩人挑了風景更好的位置,賈鐵心一屁股坐到石椅上,涼意直接侵入大腿,讓她不得不往前挪個半分。馮秋水慣來就隻坐一半,倒不覺不适。
剛坐定,她便接着剛才的話說道:“鐵心姐姐,可不能再回去。”
“為何?”賈鐵心問,“合歡宗人員稀少,互相傾軋的狀況不明顯。可那些大宗門的弟子間必有因修煉資源而起龃龉的情況,在外就更不用說了。我……不喜争鬥,大約是沒法适應這邊生活的。”
做夢是一回事,現實又是一回事。
一時上頭的熱情消退,剩下了一地雞毛。
馮秋水同樣在考慮去路,獨獨回凡界不在選擇範圍内。
雖與賈鐵心并未相處多久,但共同經曆過滅門慘案,又都是由凡入仙之人,她已将其視為新的姐妹,自然見不得鐵心犯傻。
“姐姐糊塗!若姐姐生性不喜争鬥,便更不能回去了。”她柔軟的聲音道出铿锵的言語,“刀劍縱然無言,可凡間那些事,比刀劍傷人更痛。在這修仙之地遇險,我們尚有還手之力。在凡間,似你我等位卑又無長輩撐腰之人,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要被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呢。”
“秋水……”她沉默半晌,“你說得是。”
賈鐵心何嘗不明白這道理,可想到修仙路上必經的殺戮,她就感到尤為抗拒。
以前在現代生活時,賈鐵心在空閑時間會玩遊戲,其中大多是文字遊戲與輕松休閑的種田。線上對抗的類型她曾被朋友拖去試過,非但沒從中獲得半點成就感與興奮喜悅,還時時刻刻擔驚受怕。
不管擊殺别人還是被别人擊殺,都帶給她非常糟糕的感覺。
虛拟遊戲尚且如此,她不敢想象放到現實中會怎麼樣。
見賈鐵心面色不佳,馮秋水思慮一番,換了個角度勸慰。
“況且卓前輩方才說留在宗門修行會有危險,是為告誡我等不可放心得太早,實際情況如何還兩說。不渡州都有閑雲野鶴之輩,難不成這偌大的修真界裡會容不下一個鐵心姐姐麼?”
話還沒談幾句,小姑娘從石凳上站起來,在賈鐵心的注視中說道:“姐姐既然不願争鬥,我們就去問問前輩一生隻待在宗門埋頭修煉是否可行。問問她有沒有不與他人争搶資源,也可以修煉下去的辦法。”
這時,賈鐵心便發覺。
阿豆在修煉這件事上表現出了極大的主見與行動力,她們二人常常隻能落在後面觀其背影。可這并不意味着後頭的馮秋水與她一樣隻知随波逐流,這位當了十四年閨閣千金的小姑娘同樣有自己的考量,也知道要如何行事。
反倒是她——賈鐵心,一縷複生而來的幽魂,面對困難時腦中常思的并非怎樣解決問題,而是如何逃避。之前身邊有愛她的親人與待她友善的朋友,捂住眼睛落荒而逃的下場往往也不會太慘,叫她嘗到了甜頭。
……可到底,今時不同往日。
羞慚之下,賈鐵心主動與馮秋水去藏書閣叨擾。
她有些擔心自己并非為借書而去,那位嚴厲的傅管事會不理睬或隐怒,但實在不願打攪阿豆習字,也不想為這點小事特意喚卓前輩、宴前輩過來,于是隻好硬着頭皮上前問詢瞧着最不好惹的藏書閣管事。
“傅管事,抱歉打擾您一些時間……”賈鐵心扒在櫃台邊,“請問,修煉之途與旁人争搶資源,鬧個你死我活才是常态麼?是否有不需要打打殺殺,安心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生活就能順利得道的情況呢……?”
名為傅桂的修士翻過一頁書,沒往賈鐵心那瞟去過哪怕一個眼神。
馮秋水也幫着說話:“前輩,懇請您為我們解答,此問題對我與鐵心姐姐而言非常重要。”
“去問莫愁人。”傅管事道。
“莫前輩在教阿豆習字,我們不方便打擾。”
中年女修放下手中書籍,露出一張很能唬人的冷峻面龐。
“是誰告訴你,非得打打殺殺才能修煉?”
……沒有人告訴她,自己領悟的。
賈鐵心不得已,幹巴巴地回答:“是我自己臆想的。因為那邪修做了這種事,聽卓前輩說他以前還是宗門裡挺有名望的弟子,就覺得……像這種不擇手段也要修煉的人就算不多,風氣可能也傾向于靠實力赢得一切資源。而且卓前輩也多次提點過我們,踏上修煉之路有性命風險……”
“年紀不大,想得倒挺多。”
傅桂扔出一句算不得誇獎的評價,又将書拿了起來。
她和秋水還以為管事懶得理睬她們,都在心裡打算等晚上去勞煩莫愁人,結果下一瞬櫃台内就傳來聲音。
“爾虞我詐、弱肉強食,很正常。修士在未修煉前也是凡人,你們凡間是什麼模樣,這裡便是什麼模樣。為功名利祿傷天害理的,有,隻在少數。你要說風氣如此,也不算錯。”
猜想得到确認,賈鐵心不由歎息。
“果真如此……”
“怎麼,這很奇怪?”傅管事又說,語氣嚴肅得就像刻闆印象裡的教導主任,“既不去争取,實力又不強,好東西為何要平白無故到你手中?”
兩人都沒說話,因為無話可說。
賈鐵心笑也不是,歎也不是,一口氣卡在當中不上不下。傅桂才不管小姑娘們的心情如何,掃了她們幾眼,便重新将目光投到書籍上。
“僅憑借最基礎的打坐并非不能正常修行,隻不過修為進境會比旁人慢上許多。同期弟子全部修到築基,甚至有些天才已成金丹,而自己卻還在練氣停留,晉升也比他們困難十倍百倍——承受得了這種差距,便能安然随心。”
“原來……我明白了,多謝管事。”
回答完問題的中年女修略顯不耐,嚴令道:“沒事少來藏書閣,有問題去問莫愁人,我不負責解答。”
“好。”
說成這般,傅桂仍好好地将賈鐵心的疑問闡述清楚,可見她隻是刀子嘴豆腐心罷了。
道别之前,馮秋水也借閱了本書帶回去,打算趁這三日補充些對修真界的了解。
兩人往回走的路上,秋水便說:“你瞧,傅前輩也說了凡間與修真界并無不同。所以呀,與其當個凡人,不若留下修煉。”
賈鐵心點頭稱是,暢想起未來。
“能不能修至飛升與修為進境我俱不在意,想來應該可以呆在宗門裡慢慢修煉,學莫前輩當個雜役,去種些藥草照料換成魔晶。”
聽到她這般沒志氣的發言,馮千金無奈道:“鐵心姐姐這不争不搶的性格……幸好我們是在小宗門裡了。”
但無論如何,此行目的算是達到。
馮秋水雖滿意傅管事掐斷了賈鐵心回凡間的念想,可仍有個去留問題未解決。
她小心地抱着借來的書本,抿唇思索良久才說:“卓前輩說待在合歡宗會吸引賊人視線,其實并不一定真就如此。若因這點而轉去别的地方,大概要得不償失。熟悉的同門、熟悉的師長,人員又少……即便是前輩口中‘信得過的朋友’,想來也難以同時滿足這三點。”
“的确。”賈鐵心也是這麼想的,轉過頭好奇地問她,“秋水決定留在宗門了麼?”
“差不離。”
差不離,也就是還沒有最終決定。
後來賈鐵心與馮秋水回到湖心小亭就此話題又聊了好些時候,共通探讨了不少關于各種選擇的優劣,最終仍是覺得留在合歡宗更好些。
畢竟正直人物的朋友不一定都正直,與其賭一個各種情報都未知的師尊,不如留在卓英管轄的合歡宗内。弟子攏共隻有他們五人,不說全部知根知底,也至少都相處融洽,暫時不必額外擔心同門欺壓。
最後,也因為宗門内僅有五名弟子,若有修煉資源自然也要在他們之間分配。無論今後修行之路成果如何,宗門總不會短自己一份。
這麼一一羅列下來,留在合歡宗便闆上釘釘了。
将來會被觊觎功法的賊子盯上,那是将來都不一定發生的事,現在不必太過在意。況且僅這一個缺點,還無法蓋過留下來能獲得的好處。
卓英給了他們三日時間,結果五人沒花半天就全都決定完畢。
剩餘兩日自然該怎麼過怎麼過,阿豆和賈鐵心還維持着原來的安排,隻不過裡頭加了個千金。
馮秋水自言從前一直與姐妹相處,身邊未有一刻離過人,想與賈鐵心一同讀書。後者本來也更喜歡和親朋待在一塊兒,索性一口應下。兩人借的修真界啟蒙讀物不是一本,閱讀時經常會交換從書中看來的新鮮事,比關上房門自己讀書熱鬧許多。
某種程度上避免了獨坐時總會不經意漫上心扉的傷痛,偶爾還會傳出歡聲笑語。
等晚上阿豆過來,輔導她複習的人員再添一員猛将。
賈鐵心隻不過和秦書玉認過字,馮秋水可是正經的大家閨秀出身,識字乃基礎中的基礎,吟詩作對亦不在話下,教個阿豆綽綽有餘。對某些在詩句中出現頻率很高的詞,譬如月、河、孤一類的字,她還可以信手拈來諸多典故。
阿豆在這方面完全是個榆木腦袋,真要讓她作詩作詞,恐怕會認真寫出‘大炮開兮轟他娘’一類的經典名作。
而賈鐵心好歹有義務教育的熏陶,這一番下來倒是叫她學到不少……
同時,也愈發堅定了留在合歡宗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