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神龛前明燭高照。
阿雙捧過蒲團放在地上,秦灼披着大氅,右手按住腹部傷口,撐着左臂歪身跪下。
陳子元立在他身後,見他身形一晃,剛要去扶,秦灼已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大袖滑至肘間,露出一雙嶙峋的腕骨。
他說:“刀。”
陳子元沒什麼好臉色,從腰間拔出把短匕首,當地丢在他面前。
秦灼也不惱,将碟子撥到面前,劃破手腕,滴滿一碟血。接着,他納頭拜倒,在地上俯了好久,陳子元才聽見一道輕弱的聲音:“臣灼謹拜大慈悲無量光明王。”
光明神無悲無喜地谛視他。
秦灼撐地直起上身,仰臉與神像相對,顫聲道:“臣忤逆,亂人倫,毀婚姻。以南君北配,亵渎父母,羞辱列宗。父仁慈,賜臣子玠。臣感恩涕零,縱赴湯镬而無憾。然子有北父,梁帝諱恒,已失蹤迹,未蔔生死。萬方有罪,罪在臣躬。恒受臣惑,實無辜人!今取币問父,陽生陰死。望父憐恤,遣其生還!莫我兒襁褓失怙,既誕則孤!生必上号立廟,加褒父榮。死……恐臣不能獨活矣。”
死不獨活。
陳子元大驚失色,“大王,要挾父神,口出怨怼,如何使得!你這不是問生死,是挾命求生啊!”
一旁搖床裡,嬰兒細細地哭起來。阿雙忙抱出去哄着。
秦灼重重叩頭,一言不發。
***
外面風如鼓聲,更像房頂李寒的腳步。李寒于雪中燒紙,當風揚灰。
一旁的侍者提醒道:“大相,要持劍面北。”
李寒凍得手腳紫紅,仍從善如流地站起,将未開鋒的長劍提起來。
侍者又道:“奠以水酒。”
李寒便拿起碗來,從宮殿瓦甍上淋酒。積雪如被熱湯澆灌,發出嘶啦的響聲。
他又問:“然後呢?”
侍者道:“然後口誦禱詞,三招其衣,三喚其名,呼曰‘魂兮歸來’。”
李寒點點頭,等着他說禱詞。那侍者一愣,作難道:“大相,詞是要自己寫的。我們也不會啊。”
李寒歎道:“幸虧替你們大王的是我。”
他見碗底還有口酒,便揚手一飲而盡。那侍者唬得差點跌下屋頂,連連道:“大相,這使不得呀!這是祭酒,您這麼喝,是冒犯上神,要受懲的!”
李寒卻不管他,将碗一掼,把那件舊衣迎風一兜,高聲呼道:“蕭恒重光!”
“魂兮歸來!下視故土些!”
***
秦灼手淌着血,對陳子元說:“錢。”
陳子元從腰立掏出三枚銅錢,啪的拍在地上,不知是惱怒還是不忍,竟沒在跟前待着,徑自去外殿守着了。
秦灼将銅錢拾起來。
阿雙将孩子哄睡,剛要進來,隔着屏風見秦灼揚了手腕,便止了腳步,聽見極其清脆的“當”的一聲。
秦灼身影映上屏風,像一團污了的繡線。他沒有停頓,又抛了一枚。抛完這一次後他停了好久,仰頭看了會神像,又重重磕了個頭。
阿雙屏息凝神,口幹舌燥,終于見他衣袖一動,孤注一擲般地伸出右手。
最後一枚銅錢從光明神的紫銅瞳孔中落下。
阿雙睜大眼睛。
銅錢落地的一瞬間,秦灼轟然倒地。緊接着,阿雙聽見他的哭聲。
先是極壓抑的抽泣,後像被牽動傷口,低低啊了一聲。随即斷了線般,聲嘶力竭地痛哭出來。像被千把刀捅着,又像看着愛人被千把刀捅。眼睜睜。
阿雙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态。
她匆忙趕到殿中,見秦灼倒在地上蜷成一團。衣擺沾了血,傷口已然再度裂開。
他面前是三枚銅錢,命運般地,三陰,無陽。
秦灼強繃了這麼久的最後一根弦,終于斷了。
蕭恒已死。
***
李寒不信鬼神,他如此應下,隻為安秦灼的心。雖受一番凍,但能讓秦灼恢複理智也很值當。
他信口占了祝詞,将衣袍往雪風中最後一抖,放聲大喊道:“蕭恒重光,魂兮歸來!”
他雙腳凍木了,似乎人也迷了神智,隻盯着北方雪夜,像真能等來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