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北往,是宮阙重重、荒山莽莽,星星村落間,明明滅滅的是萬家燈火。忽地一陣疾風襲來,那些光亮竟被撲撲吹滅。
李寒眼前一片漆黑。
黑夜盡頭,走出一個人。
那人亦是被發跣足,看上去比現在蒼老十數歲,面容憔悴,身态伶仃,鬓添白發。手裡拿一件文士青袍,正深深凝望他。
李寒見把人招來,不由脫口而出:“不是吧陛下,您還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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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李寒登屋招魂的記錄,可見于《梁史》和部分志怪小說,但都不約而同地隐去了秦灼一節:上西征,絕音訊,朝中惶惶,恐為人害。廿五夜,天雨大雪,寒登宮甍,持上衣以招魂。直呼上諱,高喝“魂兮歸來”。各本之中,李寒祝詞皆有錄述:
歸來!下視故土些!前聖蹤迹,鴻泥不留些。後繼世界,星火無存些。蒼天盲瞽,生民多苦些。十日淩空,稼禾焦枯些。蛇鼠出洞,吞啄嬰子些。虎豹當關,相與食人些。封豨掘肝,蠱雕吸髓些。梼杌翔玩,饕餮往樂些。猃狁興兵,天狼芒耀些。白骨盈室,冤魂遍野些。爺娘餒死,婦子凍折些。兄為獸嬉,姊為妓些。天下地上,不容吾些。天上地下,君安在些?無君之土,九幽煉獄些。哀哀君父,何棄我些!無聞白虎哀哭,大圭啼些!魂兮歸來,反故土些!
此節據說是李寒信口而成,仿屈子《招魂》而作,内容卻截然相反。李寒盡陳人間惡象,發出呼号:故土哀苦,生民盼望,既為君父,何不歸來?用衆生之苦來感召天子之魂,古往今來,隻其一人。但真正引人争論的是最後那句:白虎哀哭,大圭啼。
我們知道,梁昭帝的太子蕭玠,正是在他征西之時出生的。玠者,大圭,後句是講他兒子出生,以此挽留。那前半句呢?
白虎是梁諸侯國南秦的圖騰。是故,學界多半認同,蕭玠生母是一位南秦女人。這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她的兒子生即為太子,她為什麼沒有受到蕭恒的冊封。這個話題我們要今後談論,故不詳述。
而蕭恒魂魄是否被召來一事,猶存疑惑。正史記載是“不來”,于是李寒斷定:必是生人,則無恙,不日凱旋。志怪則充滿神秘色彩,說是蕭恒遇雪崩而死,衆将士正哀之哭之,其魂魄消散之際,感李寒相招,冥冥飛奔長安。李寒得見鬼天子,以民生之苦感其神智,以未遂壯志熱其髒腑。天子垂淚,固辭閻羅召喚,千裡之外,于雪山還陽。這就是著名的“雪夜應召”。這一節又說成無數故事,最為著名的還是他自己那本《奉皇遺事》裡:上青天孤臣招帝子,下碧落新君應故人。
于是,李寒到底招沒招來天子魂魄,招來後又說了什麼,我們都無從得知。隻能在史書青簡之餘,略觀傳奇以補遺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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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元見不得秦灼那副樣子,跟蕭重光未亡人似的,全忘了自己是誰的君誰的王。他看了就來氣,這才眼不見心不煩地出去守着。哪料剛去沒多久,就聽見秦灼的痛哭聲。
他沖到跟前半跪下,将秦灼抱扶起來,對阿雙喝道:“愣什麼,叫鄭翁啊!”
陳子元一低頭,看見那三枚陰面的銅錢,大驚道:“死了?”
秦灼張了張嘴,淚淋淋落下。
陳子元忙道:“大王,你這麼想,說不定蕭重光活着,隻是你手氣差呢?上次也扔了仨陰面,說我大侄子不該生,這不也平平安……别管平不平安,好歹生出來了。大王你冷靜啊!”
秦灼剛動了動嘴皮,陳子元突然擡手批自己一耳光,罵了句:“媽的。”
他一把抓起銅錢,攤到秦灼眼前,急聲道:“我他媽把錢拿錯了!就是仨銅闆,不是光明錢!”
秦灼定睛去看,的确是三枚梁地銅闆,連個燒餅都買不了。
陳子元又悔又惱,恨不得再給自己幾個耳光。秦灼把錢抓過來,反反複複、仔仔細細看着,哈地笑了一聲,啞聲說:“大妹夫,你好、你好啊!”
他擡起手。陳子元不躲,就讓他打。
他自己扇的那巴掌狠,一下子就指印紅腫起來。秦灼看了他好一會,咬着牙,屏氣輕輕拍了兩拍。
陳子元低着頭掉了淚。
這一會阿雙也進來,領來的不是鄭永尚,反是一張擔架,裡頭躺着李寒。
阿雙急道:“跟上去的人說,大相喊完之後就凍僵了,差點跌下屋頂去。現在還沒醒呢!”
像是趕她這句話似,她話音一落,李寒便直挺挺坐起來。他頭發淩亂,臉上結一層霜雪,嘴唇發紫,手腳也凍得通紅,直着眼睛大喘着氣,過了好久眼中才重新有了光輝。
陳子元忙道:“趕緊把炭盆撤了,拿雪給他捂捂手腳!”
李寒卻搖搖手站起來,整個人顯得有點神神叨叨。
秦灼便勸說:“不能嫌冷,直接烤火耳朵都要凍掉。”
李寒沒說自己,直接道:“來了,但沒全來。”
衆人反應了一會才知道他說的招魂。李寒突然問:“陛下與大君初見,是在白龍山娘娘廟?”
秦灼不料他突然話及此事,緩緩點了點頭。
李寒微微吸了口氣,靜了片刻後,道:“所見所聞到底是真是幻,臣自己也說不清楚。隻是家國大事,大君真的要寄托鬼神?”
秦灼撐了把陳子元,叫他扶着起來。鮮血在腹部幹成褐色,陳子元将大氅往他肩上一蓋,便将那刺目遮住了。他聲音沒有氣力,隻道:“如果事敗……”
李寒三指指天,朗聲道:“如果事敗,臣拼舍一身,也必定護得殿下周全。臣在此立誓,倘若食言,臣之志向永世難現。”
秦灼點點頭,問:“你們定的什麼時候?”
李寒道:“二月二,龍擡頭。”
“是個吉利日子,”秦灼終于颔首,對陳子元說,“隻是立诏冊立,當日阿玠不要去,登壇冊封時再抱他。二月二那天,你親自護送阿雙過去。”
陳子元面露猶疑,還是問:“大王,你想好了?”
秦灼歎了一聲,苦笑道:“死要人承祧,就當為他爹盡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