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好一番改天換地,天地安穩後,諸公便聯名去信西塞,請鎮西将軍入主長安。李寒去走三請三拒的流程時,蕭恒已經馬過明山。
五月,五萬裡山色如翠,榴花如火。
蕭恒在界碑前勒馬,望見對面身影前,先聽到黑馬高鳴之聲。
接着,一把日思夜想的聲音喊道:“蕭六郎!”
他縱馬而上。
雲追一停下腳步就去磨蹭元袍的耳朵。秦灼收住缰繩,在突然咫尺之間的距離裡擡臉瞧他,靜靜看了一會,說:“瘦了,也黑了。”
蕭恒笑道:“每次都是這句話。”
秦灼問:“家裡還好嗎?”
他在信中得知蕭恒先去了并州,安葬了蘇小雲,又為十萬百姓刻了長碑。梅道然如今又不在身邊,都沒有人能叫他卸防痛哭一場。
蕭恒隻笑笑,“都好。等這一段事情平定,我帶你回去瞧瞧。”
秦灼也笑道:“成,不過現在到了我的地盤兒,客随主便,先跟我去一個地方。”
他抽響馬鞭,蕭恒緊随其後。馬蹄翻過大明山時秦灼收住缰繩。
哺育十五州的大河将秦川辟作一北一南。往北是茶瀑、是虎睛灘,是攔腰斬斷陸土的大明山天塹和五萬裡翠峰的呼喚,是離去時故鄉最後的挽留,是傷疤;往南是仙原、是滿月壤,是朱檐吊腳的樓閣和王城明如白晝的燈火,是沃土,是家。
他們在家和傷疤的裂隙裡停辔立馬。
蕭恒道:“這就是……”
“是金河。”秦灼說,“南秦的母親河。”
河水寬闊,從雲中直直劈下,宛如陽光成冰,冰劍出鞘。出山時咆哮怒吼,打碎天地一切枷鎖,于是有了雷鳴崖、有了試刀口。但出山之後,兒女站在肩頭仰望它,它也就止息怒火,甘心重新受縛,于是有了白雲窖、有了金河平野,也有了大明澤。
秦灼臨河跳下馬背。
蕭恒看着秦灼沿岸跪倒。
他雙手合十,擡臂高舉過頭頂,陽光扣入扳指,引成一根金弦。緊接着他十指交握,掌心向下地叩下來。
這是蕭恒所見過秦灼最具神性的瞬間。
他在跪地的一瞬從君王變成臣子,但又是新的君王;他從叩首的一瞬從父親變成兒子,但又是新的父親。除秦山秦水外他一無臣服,除秦人秦神外他一無父母。
五萬裡秦川盡在肩上。
等秦灼站起時蕭恒走上來和他并肩。秦灼一身大紅白虎,望着山水對他說:“溫吉要和子元正式過聘了。”
蕭恒點頭,“終成眷屬。”
秦灼道:“他們得在這邊求婚、結婚、舉辦儀式,以後,我也要在這裡。”
蕭恒沒出聲,隻一瞬不瞬地凝視他。
秦灼仿若未覺,繼續道:“金河是父母的祝福,沿河不分男女老少、飛禽走獸,萬物平等。每一對新婚夫婦都要在這裡上告父母,孩子在這裡受洗,老人在這裡歸葬。這是我的墓地,也是我的襁褓和婚床。”
“我們是光明和長夜的子女。上遊是父親,下遊是母親。父母手挽着手,一起捧着我們誕生。”
他執起蕭恒的手,眼神堅定地回望。
“母親的乳汁,就是父親對外的刀鋒。”
***
蕭恒第一次入王城,但秦灼似乎并沒有以貴賓之禮相待的打算。沒有儀仗,沒有鑼鼓,兩個人隻是靜靜回城,也沒有急着入宮。
秦灼先帶他回了軍營。
營中篝火已燃,虎贲軍團團圍坐。陳子元一擡頭,當即跳起來招手,“大王,這邊兒!”
衆人擡頭,俱是故舊面孔。秦灼不叫他們拘禮,大夥便笑呵呵抱了抱拳,給他倆讓出位置,“蕭将軍也來了。”
秦灼坐下,“帶他來蹭頓飯,有酒嗎?”
陳子元笑道:“哪能沒有?既然到咱們這邊,就得講一個入鄉随俗。弟兄們,把咱最烈的酒擡上來,好好陪蕭将軍吃一晚!”
秦灼也不攔,道:“把桐花酒拿來。”
陳子元一愣,四下起哄聲便響起,鼓掌喝彩,拍案振臂。秦灼坐在當中,面不改色,八風不動。
陳子元在哄鬧聲中喊:“你來真的?”
秦灼揮手笑道:“拿酒!”
馮正康當即得令,使人去擡酒。蕭恒有些不明所以,湊過頭去問:“吃這酒有什麼說法?”
秦灼笑看他,“你别管,我怎麼來,你接着就是。”
這一會,馮正康已着人将酒擔來。秦灼親手開封,酒封一揭,花香酒香滿溢。
秦灼站起來,先自己倒一碗,滿飲。衆人叫好聲中,他将酒碗一空,再倒一碗。
蕭恒有些憂心,要去拉他,先被陳子元一把按住。
陳子元啧聲道:“真是夠瘋的……罷了蕭将軍,你就聽他的吧。這酒他說怎麼吃,你就怎麼吃。我不管了!”
他二人耳語,馮正康突然帶頭鼓掌,“好!”
秦灼已經吃空第三碗。他酒量向來不錯,三碗酒下去,臉頰微紅而已。他擡手,又滿第四碗酒,卻把這一碗遞給蕭恒,口中叫:“阿珀。”
四下一靜。
陳子元圓睜雙眼,馮正康張大嘴巴,褚玉照低着頭,神情看不清。
見蕭恒摸不着頭腦,秦灼将酒碗往前遞了遞。
馮正康如夢初醒,大笑道:“接啊将軍,接!”
衆人拍桌鼓掌作節,齊聲叫道:“接!接!”
蕭恒接酒在手。
秦灼又滿一碗酒,端酒起身,居然開口唱歌。
他的嗓音很好聽,唱的應當是古秦語,蕭恒聽不懂。火光跳動,酒香四溢,衆人眼神暧昧,秦灼目光虔誠。一瞬間,一種太古又莊重的氛圍裹挾住蕭恒。
他有一種直覺,這一瞬間或許是他一生之中最美滿的時刻,這一刻的美滿足以支撐一生。
秦灼唱畢,對他道:“吃一口。”
蕭恒依言吃一口。
見他站得遠,秦灼笑道:“你近來些。”
蕭恒上前,衆人便拍桌叫道:“纏膊啰,纏膊啰!”
下一刻,秦灼端酒的手腕挽上來,穿過他的手臂,将碗遞到嘴邊。見蕭恒不知所以,笑道:“愣什麼,吃幹淨,一滴不許剩。”
二人手臂相交,飲酒時額頭相抵,蕭恒去看秦灼,秦灼一雙眼睛正計謀得逞地看着他。
酒碗空,歡呼叫好聲起。秦灼松開蕭恒,又滿酒,揚聲道:“一碗酒,給咱們鎮國将軍陳子元。”
陳子元乍被點名,忙要起身。秦灼按住他坐,道:“你明日和我妹妹求婚,就再吃這最後一碗。”
他問:“陳子元,我把妹妹交給你,你能跟我保證,一生一世對她好嗎?”
陳子元猛地站起來,豎起三指,“我日後有半點對不起溫吉,不用大王動手,請弟兄們剁碎我給大王下酒!”
秦灼說:“父母在上。”
陳子元應道:“父母在上!”
秦灼捏住他的肩,酒碗遞給他。
陳子元一飲而盡。
秦灼笑道:“新郎官我帶走了,大夥繼續吃酒!”
他推陳子元在前走,右手去拉蕭恒,手一拉就沒再松。軍營喧嘩聲漸遠,蕭恒低頭看看他握自己的手,問:“不妨礙?”
陳子元抱臂在前,目不斜視,“得了蕭将軍,也就在你們那邊這些事端。”
蕭恒握緊秦灼。
秦灼問:“我唱得好不好?”
“好。”蕭恒說。
“你聽得懂?”陳子元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