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搖搖頭。
陳子元嘟哝道:“也是,就仗着你聽不懂。”
秦灼仍笑着,擡腿要踹他。陳子元身随心動,往前跳了老遠躲開,說:“大王,可不帶這樣,你再這樣我就跟他講你給多少人唱過了!”
秦灼多少有點酒意,也不像平常那樣要架子,喊他:“你敢敗壞我!”
蕭恒忙去扶他,秦灼卻步伐矯健,壓根沒事。
陳子元狐假虎威,笑道:“不用扶他,他多少年練出來的酒量,哪至于吃這幾碗就醉了。也就是在有些人跟前,沾酒就倒!”
秦灼氣得發笑,正要呵斥,一旁蕭恒道:“你酒量很好。”
秦灼心知他想起什麼事,剛要搪塞,蕭恒已經問道:“為什麼說這調子唱過很多次,是敗壞你?”
陳子元老神在在道:“這調子可不是一般調子。這支調子,一輩子隻能唱一次。”
秦灼反倒不急了,靜靜看向他背後,叫一聲:“溫吉。”
陳子元抱臂不動,“你當我還信?”
“子元。”蕭恒叫他,點點頭。
陳子元轉過臉,身後不遠處,秦溫吉坐在棗紅馬背,卷起馬鞭。
秦灼沖她揚聲道:“人送給你了!”
秦溫吉問:“你幹什麼去?”
秦灼拉着蕭恒就走,“明日得趕去金河邊,睡覺去!”
秦溫吉眼瞧他二人交握的手,沒出聲。她跳下馬背,跟迎上來的陳子元說:“溜達溜達。”
月光下照,道如積霜,陳子元替她挽過缰繩,蓦地有些緊張。
兩人隔着紅馬,這樣走了一會,秦溫吉突然問:“陳子元,你有多想娶我?”
陳子元一懵,聽她繼續道:“當年我把自己許給你,就是為了把你死心塌地拴在秦灼身邊。那時候我要進京了,老師被貶,阿翁受限,他身邊沒有一個人,我不放心。那時候我臉已經壞了,但你隻記得我最好看的樣子。”
她擡頭看月亮,月亮照在她半張臉的傷疤上。秦溫吉笑道:“這件事,到底是我虧心。這兩天秦灼準備正式定親的事,我思來想去,總覺得對你很不公平。”
她停下腳步,轉頭看陳子元,“你現在想悔婚,還來得及。”
陳子元靜靜聽完,擡手撫摸紅馬鬃毛,開口道:“當年大王斷足,寝宮大火,你沖進去救他,被火燎了臉。醒來鄭翁給你盡力救治,還是留了疤痕。”
他頓了頓,“大王行動不便,是我去找的鄭翁。溫吉,這件事,我早就知道。”
秦溫吉面無表情,半張完好的臉微擡,清麗得不像話。她手撫馬頸,道:“最後一個問題。”
“如果哪天我要反秦灼,你怎麼選。”
霎時一寂。
陳子元氣息微沉,将腰刀解下。
十年前,秦溫吉将文公遺留的雙刀一拆為二,雙手捧一把刀,站在他面前。
秦溫吉說,陳郎若愛護我兄如同性命,我與此刀,俱歸陳郎。
十年後,陳子元雙手捧刀,堅定道:“護他如性命,這是我的誓言。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拿着你的刀,站在你的對立面。”
一片寂靜中,秦溫吉翻身上馬,放聲大笑,“好!”
抽響馬鞭前,她看向陳子元。
“姓陳的,我嫁了!”
***
翌日清晨,金河平野旗幟連天,群馬踏步。馬背之上,都是靓妝炫服的少男少女。
秦灼也換了一身大紅騎裝,看向同樣坐在馬上的蕭恒,笑道:“按我們南秦的風俗,有種的男人娶妻,都得競賽求婚。”
“競賽?”
“賽馬。适婚女子戴金冠騎在前頭,誰先搶上馬背,誰就有資格先開口求娶。匪寇,婚媾,就是這個道理。”
蕭恒擡頭一看,十數貴族少年青年皆立馬持鞭,等待政君溫吉的馬蹄。
秦灼沖陳子元喊道:“娶我妹妹可以,得自己光明正大地赢回來!”
他話音未落,鼓聲已然一響。鼓槌結系的五彩絲綢随風一振,秦溫吉已經快馬飛馳出去。紅馬如飛日,揚鞭而去時身後無數馬匹呼嘯如風。陳子元也大聲喝馬,和一衆王公們緊追出去。
秦溫吉不戴金冠,戴了副黃金面具,原本給她打造的冠子還放在秦灼這邊。
秦溫吉不喜歡小家子玩意,冠無珠钗,做的大氣。秦灼瞧了眼那冠子,心中一動。
突然,秦灼露出一個極其明豔的笑容,高聲喊道:“蕭重光!”
他将那頂金冠一掠戴上頭頂,揮鞭飛奔出去。
阿雙立在身邊,直接傻了眼。這是求娶女子的儀式,秦灼這是……要娶老婆?
頃刻之間,已經有貴族女子策馬去追了。彩裙飛舞,如同飛花。
阿雙忙跺腳道:“将軍,你快去啊,愣什麼!”
她話還沒說完,隻聽嚯的一聲喝馬,一道風卷而過,哪裡有蕭恒身影。
草野茫茫,陳子元一馬當先,抱得美人,已和秦溫吉換了馬騎。二人馳馬向前,陳子元正納悶:“我怎麼聽見女人聲音?”
他扭頭一看,正見秦灼策馬追上來。陳子元見他頭上金冠,和身後一衆淑女,大驚道:“娘哎大王,你玩這麼大?想娶老婆咱回去慢慢商量,一地之母的事,可不能這麼馬虎定了!”
秦灼高聲道:“大妹夫,麻溜滾吧!你不待她好,我——”
他戛然而止,狠話放到一半,猛地抽鞭走了。
陳子元掉頭一瞧,果然見一匹白馬疾追而來。喲,這不蕭重光嗎。
媽的,真會玩。
女子體力如何不及兩個征戰沙場的男人,秦灼和蕭恒一前一後,早把貴女們的馬蹄甩在身後。他們跑出場地,蕭恒直追他到平野盡頭。
平野盡頭,太陽正在眼前,山如鴻鹄雙翅,河水如同金鞭。
後面馬蹄越來越快,秦灼頭上金冠耀如金陽。極速風聲裡,他聽見白馬長嘶,整個人已被攔腰提到雲追背上。
蕭恒的臉近在眼前。
他呼吸沉重着,顴上也冒着熱氣。秦灼覺得自己喝醉一樣,情緒莫名興奮,笑道:“你要是随便錯拐個姑娘上來……”
蕭恒打斷,“沒有姑娘。”
他眼睛黑得發沉。秦灼盯着他,笑問:“你不都知道我們的說法了嗎?知道了還敢搶我。”
雲追奔跑聲裡,蕭恒望着秦灼,沉聲說:“娶你。”
秦灼嘁聲:“我是個男人。”
蕭恒道:“那你娶我。”
他垂首抵住秦灼額頭,“隻要是你。”
秦灼和他緊密相貼,捧住他的臉,在金冠光芒裡無聲地說,吻我。
蕭恒正在這麼做。
馬背上,蕭恒飛快解他的紐子。秦灼不耐煩,直接把圓襟撕裂,火紅的君王袍服在夏風裡吹成血光。
很多年後,秦灼回想到這一刻,總有一種明媒正婚的錯覺。天地萬籁作婚樂,青山綠水作洞房。
這是他們正大光明的婚場。
金河邊微風徐徐,有少女頭簪榴花,由人群簇擁在中間。
對面,少年人臉龐通紅,眼看她手舉桐花酒上前一步,唱起秦地口耳相傳的求婚古謠:
請将眼睛借給我,母親的月亮。
讓我望向心愛的人,那騎馬的兒郎。
河水染金嫁衣,神山送我翅膀。
我不遠萬裡嫁給他,我仍是母親的月亮。
我思念他如同愛您,以及我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