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風輕柔,吹得寶哥和紅蕖頭上的柳枝,左搖右擺,妖娆起舞。
寶哥見紅蕖一臉嬌羞,心下甚喜,随手撿了一粒石子,朝着湖面斜擲而去。
石子在湖面上,連跳了五下,才“咕咚”一聲,沉入水中。
眼見石子沉入水中,寶哥轉過臉凝視紅蕖,分外認真道:“紅蕖,後日便是中元節了。夜裡,衆人來湖邊放水燈的時候,你千萬記得,兀自呆在家中,一步也不能離開。”
紅蕖乖順地點點頭,老實道:“我娘昨夜已經交代過我了。中元節那天,日間做什麼,夜間做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又像往年一樣,從頭到尾,絮絮叨叨全念了一遍。”
寶哥追憶往事,淺笑道:“不怪叔母絮叨,要怪就怪你,七歲那年的中元節夜裡,放着放着水燈,人就不見了。你爹娘到處找不着你,驚動了全村。大家都以為你不小心落水了,于是紛紛撐着船,打着火把,到湖裡去尋你。”
紅蕖面露慚色,愧疚道:“當時,害這麼多鄰裡鄉親徹夜尋我,真是抱歉。也多謝秋伯伯、秋大哥、秋二哥和你,竭力幫忙找我。後來,我聽我爹娘說,你們一家四口整宿未歇,相繼跳進湖裡去撈我,一直撈到第二天日落。”
“那次,真把我吓死了。”
寶哥斂了笑,語氣裡滿是凝重,雙眼遙眺遠處湖上的漁舟。
隻見舟上漁夫雙手賣力一抛,将漁網撒入水中。
紅蕖動容道:“秋二哥曾告訴我,到了第二天日落,我爹娘眼見還是撈不着我,想着我應是兇多吉少,當場便聲嘶力竭地哭昏了。被衆鄉親擁着,擡回了家裡。秋伯伯和秋大哥也跟着衆人一同送了我爹娘回家。秋二哥和你留在湖邊,又接着撈了許久,才累癱躺倒在岸上。後來,夜已昏沉,衆人都走光了,唯獨你仍舊堅執不走。最後,是秋二哥逮住你,才硬生生把你扛回家的。聽秋二哥這樣說的時候,我就在想,你怎能這樣不顧惜自己?”
“我當時也隻有八歲,其實并不懂生死,隻是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難受得想把自己也沉到湖底去。”
寶哥面容沉靜,淡淡道來,如同在講一件家常小事一般。說罷,他匆匆回眸瞥了紅蕖一眼,嘴角勉強一勾,伸出左手,緊緊地抓住了紅蕖的手。
“還好你沒有。”
“不然,後面就沒人在村子四周,漫山遍野地跑了三天,最後,在十裡外後山的亂葬崗裡找到我了。”
紅蕖見寶哥表情凝滞,緊了緊他握住自己的手,溫言軟語道。
寶哥轉過頭來,注視紅蕖道:“雖然你是在水邊消失的,但鄉親們在湖裡撈了這麼久,卻怎麼都撈不着你。我就在想,也許你并沒有落水。我不相信你死了,又覺得一個小女孩兒應該跑不了多遠,于是我就在村子附近,漫山遍野地跑着找你。”
紅蕖把頭微微倚靠在寶哥肩頭,柔聲道:“幸好有你。”
“可是紅蕖,雖然已經過去七年,但我每每回想起那時的事,都還止不住心驚肉跳。”
寶哥把臉一側,熨貼在紅蕖額前,低沉道:“我當時在周圍的山裡跑了好久。但我真沒想到,你會昏迷在那片亂葬崗裡。從前,聽老輩子人說,那裡曾經是古戰場,以前打仗死了很多士兵,都被胡亂埋在那裡。那片山,常常有人迷路走失,所以村民們都不大敢靠近。”
寶哥天性開朗,甚少顯露低沉之色。
“那你當時為何還大膽走進去?”紅蕖明知故問,呢喃道。
“因為隻有那片山,還沒找過了。因為我不想放過任何一丁點希望。”
寶哥的記憶好像一瞬間又被拉回了七年前的中元節景。他腦中飄過一串星星點點的火把光亮,一片溟溟漠漠的廣闊湖水,一陣吵吵嚷嚷的呼喊人聲,一片昏昏慘慘的凄迷山景。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身軀一震,雙眉緊蹙。
“怎麼了?”
寶哥忽然豎起身子,把靠住他肩膀的紅蕖,也唬了一跳。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寶哥喃喃自語。
“什麼不對?不是什麼樣?”紅蕖疑惑追問。
“紅蕖,有些事,我從沒跟人說過,甚至我自己也不知何時忘記、長久不大記得了,但現下與你說起夢境,又适逢中元,我才猛然想起……”
寶哥心亂如麻,面露恓惶。
“什麼事?”
“到底什麼事?”
紅蕖見寶哥面色突變,心焦不已。
寶哥思慮半晌,終于開口道:“我現下才想起,我當時固然不肯相信你死了,但最後促使我漫山遍野跑去找你的,卻還有另外一個緣故。那便是,在你失蹤之後,我回到家,夜裡睡覺,怪夢頻發。我夢見,你躺在一個深山老林裡,周圍山峰嵯峨、古木參天、薜蘿迷道、荊棘叢生,還有……”
寶哥本想說,還有很多孤墳野冢、寒鴉毒蛇,但顧念紅蕖膽小,未敢脫口盡述。
“夢境迫真,加之鄉親們在湖裡,無論如何也撈不着你。我才猜想,也許你并未落水。于是乎,我才開始漫山遍野地跑去找你。”
“我心想,一個小女孩兒應該跑不了多遠,所以方圓十裡的每棵樹、每寸草,我都不肯放過。最後,隻剩下那片亂葬崗還未涉足。正當我猶豫要不要進去那裡找你時,一走到通往亂葬崗的山隘路口,便發現那裡的景貌,竟然與我夢中所見一模一樣。于是,我當下便不再遲疑,立馬沖進裡面去找你。果然發現你躺在那裡。然後,我就把你從亂葬崗裡背了出來。”
“我從沒跟人提起過做夢之事,甚至在背你走出亂葬崗後,我自己也把這件事渾忘了。今日不知怎的,方才與你說起夢境,我才又突然想起來。大概……是又至中元的緣故吧。”
寶哥剛剛想起這段前塵往事暗藏的内情,心下震動,又被紅蕖不斷追問,便忍不住如實相告、和盤托出,如今見紅蕖似有懼色,忽然暗悔不該告訴她這些,便故作釋然,引開話題道:“這樣想來,也許我們一直就心有靈犀,所以,我才能依靠夢境找到你。”
紅蕖聞言,這才輕舒娥眉,略露喜色。
“對了,如何去到亂葬崗的經過,你還是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嗎?”寶哥小心探問。
紅蕖搖搖頭,表示自己依舊一無所知。
事實上,紅蕖被寶哥從亂葬崗裡背回來之後,足足在家昏迷了十日之久。即便她清醒過來以後,也對中元節當夜的事,毫無記憶。之前,父母親友也問過她多遍,可惜始終如是。
“想不起來就算了。你平安無事最重要。總算有驚無險,老天保佑。”
寶哥輕輕拉了拉紅蕖的手,展顔安慰道。
紅蕖惶惑難消道:“對了,你剛才說有些事,那除了夢境異兆之外,還有什麼嗎?”
寶哥眉睫閃爍道:“沒有了。”
他看着紅蕖天真無邪的臉龐,心道,紅蕖天生膽小,而且事情早已時過境遷,又何必讓她徒增煩惱呢?
寶哥笑了笑,道:“記得夜裡,乖乖呆在家中。”
紅蕖點點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