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願,書案被收拾徹底,不見一絲血迹。
禦書房内備有一個惜字盆,專門用來焚燒廢棄的紙頁,魏鴻漸将這一封被鮮血污染的奏折丢入盆中,取下一旁的燈燭,順勢蹲在惜字盆旁,将蠟燭輕輕放入盆中。
橫斜在盆中的蠟燭卻有始終豎直的火焰,小小的火焰在觸碰到奏折的那一刻開始壯大自己的氣勢,蠶食的速度不斷加快,直至燃燒殆盡,與這疊髒亂的廢紙同歸于盡。
魏鴻漸抱膝蹲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姿态熟練,與少年時上演千百遍情狀近乎重疊,那個宮中盡可辱之的五皇子重新出現,即使稱帝受萬人朝拜,依然是逃脫不了世上諸多的無可奈何,年輕帝王的眼中悄然泛上的水霧被火氣蒸騰了個幹淨。
崇遠三十四年,遼州爆發瘟疫,師父在回京後的兩年裡,開始幫襯四皇子魏鴻景,與自己斬斷所有聯系,一個眼神也不施舍給自己,卻與那個不世出的蠢貨有說有笑,自己快要瘋魔了。魏昭的身體估計就這兩三年的事了,看着不敢出聲的衆皇子,魏鴻漸抱着未愈的病體自薦,他要争一争這個能讓孟添巽始終看向自己的位置。
天乾元年,北周宣戰,肅州百姓流離失所,看見接連失利戰報的孟添巽在燈下愁眉不展,魏鴻漸決定禦駕親征,雖不順利,但也勝了。
他原以為自己迎來好日子了,他以為命運的盡頭是與孟添巽長久不相離。
到頭來,無常的命運以愛作餌将自己戲耍捉弄。
最終魏鴻漸還是傳了太醫,宮中醫術最好的那個,由袁志忠舉薦進入太醫院,原是為治療先帝的病而來,将魏昭的病情減輕幾分,不過對于魏昭的急轉直下的病情終是束手無策。
黃昏時分,宮中死了個老太醫,失足落水溺斃而亡。
罷了。
罷了。
幸得春風拂過面,乃知真情世上存。
不枉來這一遭。
魏鴻漸想起孟添巽在朝堂上的嘲弄一笑,心髒驟然緊縮,鈍痛席卷全身,镂心刻骨。“所以我送他走,長痛不如短痛。顔樂之,我别無選擇了。”魏鴻漸自虐般享受此刻掏心挖肺的苦楚,甯願下一瞬魂飛魄散,也好過眼巴巴望着自己與孟添巽漸行漸遠。
孟添巽在階下,魏鴻漸在堂上。魏鴻漸借着冕旒的遮掩匆匆掃過那雙失望至極的眼眸,不敢停留,不敢擡頭,可隻一眼,便灼傷靈魂,身心靈無一處不在叫嚣,“好痛!好痛!你該死!你該死!”,喉頭血腥翻湧,魏鴻漸偏頭,冕旒微動,咽下口中血。
“我當初就不該放任你招惹他!”顔樂之并不饒他,一把推開魏鴻漸,魏鴻漸并不設防,搖搖欲墜的身體被推了趔趄,顔樂之的手動了動,又及時收回。
“你大可放心,我會走得遠遠的,不會再去礙着他的路。”魏鴻漸隻手握拳作掩,輕咳一聲,墨睫垂下,掩蓋流轉的恨意,多年的嫉恨噴湧而出,勢不可擋,“你從一開始就讨厭我,千方百計的想将我從師父身邊攆走,如今這樣不正遂了你的意!”說罷揮袖洩憤。
顔樂之并不退讓,“打見你的第一面起,你的狼子野心就昭然若揭,将添巽陷入不倫不義之地,一副薄情寡義之相,怎可與我師弟相配!要什麼沒什麼,若不是我師弟多年潛心教導扶持,你還不知道在哪裡!”這話若是旁人在場聽了去,指不定回家就得懸梁自盡,以免禍及家人。
“我生的如何幹你何事!師父喜歡就好,哪輪到你來說三道四!”魏鴻漸将多年積攢的怨氣凝成這幾句話發洩出來,氣勢便也弱了,畢竟他再沒有立場資格說這番話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多年的相處兩人也算做半個友人。
“終于裝不下去啦?”顔樂之有所察覺,開口調笑半句,緩和兩人凝滞氣氛,沉默片刻,沒有得到魏鴻漸的回應,顔樂之也懶得傻站在原地,幹脆席地而坐:“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視線直直盯着魏鴻漸,不錯過他的神情變化。
“曹問憲已死,兵權已收在我手,師父不愛參與黨争,袁黨在朝中一家獨大,獨大的代價是尾巴太長,他想立救世主的姿态,無非是想籠絡人心,架空皇帝,那便踩住他的尾巴,離間他的黨羽,分了他的民心,收了他的權,最後殺了他。”
“袁志忠死了,還有下一個袁志忠。”
“殺一儆百,改制度,讓該掌權之人掌權,盡可能實現師父的願望,我能做的隻有這些。”
“你還有多少時間?”
“你不能從我的面相上看出來?相面大師?”眉宇輕挑,魏鴻漸逮住機會回擊顔樂之,“運氣好,七年。運氣不好,四年。”魏鴻漸苦笑一聲,“不過我向來氣運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