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恢複一點意識,尚未來得及睜開眼,謝重珩先察覺了異常。他竭力凝起還有些模糊的視線,本能地望向臂彎裡緊緊相擁,狀似親密地躺在一起的人。
素衫雪發,風華如仙。眼下雖阖着一雙雪羽長睫,遮住兩汪深淵春水,他卻深知,那人僅隻側首回眸間,便堪能颠倒衆生。
是個妖孽般的男人,也是個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謝七年少夭亡、成為謝重珩至今,倏忽百餘年過去,他曾以為,哪怕同處一個時空,這一生到死都不會再有機會見那人一面。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那段師徒相處長達十幾年的過往,他唯一能清楚記得的,隻有他被殺死的那天。除外,尋常點滴、甚至連那人的音容笑貌,都模糊到沒有任何印象,如同大夢一場。
即使如此,他仍是第一眼就知道,這是他在心裡藏了兩世的師尊,他的神明,往生域的主宰,鳳曦。
重逢如此猝不及防,令人心神震顫,如九天雷劫刹那間當頭罩下。
幾乎是在同時,那人也迷糊醒來。
謝重珩不可置信地呆滞着,終于本能地張了張嘴:“師尊……”
神識像是重傷高熱後十分昏沉的樣子,好像還忘了些事情,記憶也似乎颠倒錯亂。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也許是有的。
這一幕讓鳳曦也有刹那怔愣,恍惚想起他們今生在往生域入口初見之時。回過神來,他直勾勾瞧着震驚不已的青年,面無表情,神色莫測。
即使心神早就在無數交錯繁雜的虛妄中變得混沌不堪,他也瞬間敏銳地抓住了異常:這次的幻象,似乎很不對勁,有别于他經曆過的任何一出場景。
往常的幻象中,因着他下意識地避開鳳曦、墨漆這兩個曾經傷害過那人的名字,縱然“謝重珩”知曉他隐瞞許多年的真正身份,卻從來都隻當他是情人鳳不歸,從未喚過他師尊。
這個原本純粹依托他意念而生的區區幻象,言行舉止都該投射他内心最真實的想法。這次不知為什麼,竟像是有了自己的思緒,完全超出他的意料,居然非要跟他師徒相稱。
那他什麼時候會提及當年謝七被殺的舊事?莫非正是以前的家國大義演繹得太多,所以這一段特意換了口味,全然變成了私仇?
半妖心念百轉,興緻忽起。但瞧了半晌,他隻是若無其事地彎起唇角,懶洋洋道:“怎麼了?”
“我,師尊……我……”謝重珩有些語無倫次,偏過頭,不敢跟他對視。
此時終于掙紮出一點意識,反應過來自己的手還緊緊攬在人家腰上,他更覺耳頸如火灼燒。那截細韌如柳枝的腰也像是突然成了炮烙。
根本不及思索前後因由,他勉強壓着心裡的驚惶和罪惡,猛然縮回手。
謝重珩在正事上再如何膽大妄為,畢竟也是簪纓世族無數綱常人倫框限出來的良家子弟,許多儀禮道德早已刻進了骨子裡。如此直白地面對亵渎神明、尊長的情狀,縱然不是他有意冒犯,仍是猶如燒紅的鐵,焚燙着他的心魂。
好在兩人衣袍尚算齊整,不至于太過難堪,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但另一隻手臂卻被壓着,實在不便就此強行抽出。
那人似乎全沒發現他的困境,非但依舊理所當然地枕着他的臂彎,且十分自然地擁着他,絲毫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呼吸交錯缭繞,動靜行止之間,皆是那人的氣息。
堪稱暧昧的氛圍逼得謝重珩幾乎丢盔棄甲,差點想不顧顔面地逃離此處。
他兀自呆滞當場,面色忽紅忽白幾番變幻,目光都仿佛不知該落在哪裡。鳳曦瞧着他,眼中不無探究。
這些反應,是真正的謝重珩突然得知他的身份時才會有的。若真是為着那段私仇,“他”必須是剛剛才知道這點。
一個幻象,竟能真實如斯,性格、表情細節都如此傳神,跟本尊幾乎别無二緻?
這一段竟如此逼真,連因果關聯、先後順序都如此完整、合理?
有意思。鳳曦用力将人更往懷裡帶了帶,安撫般跟他額抵着額,鼻尖觸着鼻尖,纖長指掌細細摩挲着他的臉頰:“魇着了?為師在這裡,沒事了。”
真真一副溫柔仁慈又值當依靠的好師尊模樣。即使是另一個當事人,也全然尋不出半分當年冷血的影子。
屬于謝七的十幾年記憶中,謝重珩幾曾受過他如此珍重以待?他本能地渾身僵硬,指掌死死握起,筋骨都幾乎要崩裂薄薄一層皮肉突出來,呼吸都滞住,幾乎成了一尊石像。
鳳曦于他,有着全方位絕對壓制的優勢:身份、手段、心性……尤其是感情。先俯首臣服者、視他人重逾己身者,從一開始就已然是輸家。
無論謝重珩如今曆經血與火的淬煉,何等強悍堅毅、稱雄一方,在其他方面都能遊刃有餘地掌控局面,但唯有于感情一道,從來都卑微如蝼蟻。剖開世家嫡系貴公子的皮囊,在鳳曦面前,終究不過仍是當初孤苦無助的少年謝七。
他多年所求,無非神明真正将他看在眼中、放在心上,而非視他如無物、随手殺之棄之,絕沒有任何冒犯之意。如今所得,卻遠超他過往半生所能想象的極限。正如沙漠裡渴得快要死去的人,不過奢望一口清水續命,卻驟然發現自己身處滔滔江流中心。
恐怕絕大多數情緒隻剩下驚惶。相較之下,那點驚喜幾可忽略不提。
四下完全陌生的房間環境撞進眼瞳,謝重珩才像是随手抓住根救命稻草般,近乎祈求:“師尊,可否……容我先,起來?這,是什麼地方?我,我們又怎麼……”
也不知是他聲音太小,鳳曦沒聽見,還是根本沒注意,并未答他。霜雪長睫下,眼神中的探究意味明顯得即使他不去看,也能感受到。
謝重珩閉了嘴,勉力平複着震蕩的心神,自己回憶許久,才從滿天滿地的混沌中理出一點頭緒。
有個對他極其重要的人——陪伴他百餘年的盟友、同伴——因他而身陷險境,不得掙脫。他急迫地想救他,卻闖進幻象,撞見了那人慘烈的童年。
那孩童雖未長開,卻不難看出,正是與他共處此間的人。
縱然他再不記得師尊的模樣,剩下的認知卻也十分之順理成章:鳳曦也好,墨漆也好,鳳不歸也好,都隻是同一個人在他身邊的不同身份。
就這麼一小會工夫,謝重珩就隐隐覺得,自己似乎本就知道此事。
這兩個念頭其實毫無道理可言,也沒有任何真憑實據。他甚至想不起來中間發生過哪些事情,才叫他發現真相,自己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更完全不知道師尊為什麼要欺瞞他。
方才所有的心緒、反應,都不過是出于直覺。那他為什麼竟會下意識地認為,這是闊别多年後,第一次重逢?反應還那麼大?
但那些本能的困惑剛冒出一絲頭緒,就攪在颠倒混亂中,倏忽沉沒,隻剩下深信不疑。
瞧着那雙朦胧杏眼清明了些,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鳳曦眼瞳深處潛伏着不易察覺的興味。
那人對他七世的念念不忘,從前他以墨漆、鳳不歸的身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隻是大多數時候都絲毫無所觸動。卻不知,這個最接近本尊的幻象,在這樣一處獨立的天地間,在他的回應,或者近似于誘|惑下,又會如何呢?
深沉如許的情,跟殺之棄之的仇,他又該怎麼抉擇?
半妖微笑起來。
他神色溫柔,眉梢眼角都是情意,卻不無惡劣地靠過去,在他頸窩裡蹭着,就像以前正常的幻象裡,他們每次反目成仇之前,那些尚且溫情脈脈的時光:“怎麼了,重珩?你不是說,是來陪為師的嗎?”
一句尋常的話也讓他說出了十分的黏膩纏綿之感。溫熱濕潤的吐息一道一道,随着他胸腔微微起伏的節奏,不疾不徐地撫着極為敏感的脖頸皮膚,舔舐一般,很有些缱绻意味。
然而這還不算。妖孽男人摸索到那隻艱難逃開的手,将它重新攬回了自己腰上。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他想要徒弟也抱着他。
頭腦中仿佛轟然一聲,謝重珩剛剛拼湊起來的神識炸得粉碎,隻剩一片空白。
多數時候,他尚且算得上度己以繩、恪守儀禮,若非必要,更是絕少主動跟人如此沒有分寸地接觸。雖說之前跟鳳不歸和墨漆不是沒有過類似、甚至更親近的情狀,但,那時他好像不知真相,自然無妨。不過是回頭想起來覺得羞恥罷了。
眼下面對的,卻是鳳曦本來的身份。現在他們的關系是明明白白的師徒,身份就是一道鴻溝。
這般喁喁低語,耳鬓厮磨,悖德、渎神的罪惡感已經足以緻命。借他謝重珩十個膽,也不敢明知故犯,如此冒犯神明、尊長。
若說兩人不知為什麼相擁着同眠、共醒是場意外,尚算情有可原,那現在算什麼?
始作俑者卻仿佛全無所覺,甚至有意無意地,氣息鑽進了他耳朵裡,顱腦深處。不可自抑的酥癢鑽心徹骨,謝重珩克制不住地細細戰栗着,幾乎要當場崩潰。
他一向不怕疼,卻怕癢。單隻這點也能要他生不如死。
更何況,這副溫柔、黏人模樣的師尊,跟他記憶中,心念一轉便可誅滅萬千幽影,興之所至,養了十幾年的徒弟也能随手就殺的冷血殘酷神明,一句判若雲泥都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樁樁件件,都彷如驚天霹靂般,一次又一次地摧毀他的心神,颠覆他的認知。
重新掙出一絲清明,謝重珩強迫自己壓下逃走的沖動,試圖悄悄挪開手,竭力維持住該有的儀态和距離。微微發顫的聲嗓卻洩露了他心緒的滔滔波瀾:“讓師尊擔心了。我沒事,可能隻是對此處從無印象,不太放心而已。”
本是句正常師徒間正常的回答。鳳曦終于撤開一些,意味不明地默然半晌,卻慢吞吞道:“為師怎麼覺得,你今日一副視我如洪水猛獸的樣子?嗯?”
他眉睫低垂,彷如瞧見陷阱中瀕死掙紮的獵物,興緻越發濃厚,半真半假地演着。
聽出他話裡隐隐的冷意,謝重珩霎時就想起幻象中所見,本該是他至親的兩個人口口聲聲罵他是妖邪,心裡一恸。
一幕幕慘烈景象猶在眼前,不僅是鳳曦終身不可觸及的傷痛,也是他的。
即使身份轉換,這人還是能不經意地一句話擊中他的死穴,将他拿捏于指掌間。些微的熟悉感終于讓他恍惚覺得,果然還是當初認識的墨漆、鳳不歸。
“我,我沒有……”謝重珩狼狽不堪,思緒都幾乎要打結,簡直不知該怎麼應對。
一貫恪守的儀禮道德與親近師尊、稍稍安撫他終身的痛苦,二者絕無共存的可能。若擇其一,該如何選?
他心裡天人交戰,眼神掩飾不住地掙紮,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從前。
他消沉頹喪時,墨漆和鳳不歸也總是喜歡緊緊抱着他,無聲地安撫他,尤其是行宮之圍後。雖說身為一個男人,卻被另一個男人當成弱者如此對待,多少令人有些難堪,但不可否認,他心裡确實好受不少。
像是終于有個值當絕對信任的地方,能無條件容留他疲累朽敗的身心,讓他可以短暫放下背負的那些罪孽和重任,稍稍喘口氣。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不過片時,所有心緒撕扯終結于鳳曦一句不依不饒的落寞低語:“你從前并不是這般态度對我。是因為……”
謝重珩終于一咬牙,擡手回抱過去,隻是虛虛攏住,沒敢抱實:“對不起,師尊,我,我睡迷糊了。”
罷了,也許單隻是因為從前的經曆太過慘烈。他強行克制着逆倫悖德、冒犯神明的羞慚和罪惡感,自我開解。
以前他不懂,一個素來冷血無情、手段足以傲視整個往生域的幽影,為什麼居然會如此了解這些安慰人的溫情舉動。但旁觀過鳳曦的童年後,他明白了。
這是那人延續至今的執念,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方式。
想必那段煉獄般的歲月,弱小無助的孩童痛苦到難以承受時,也曾一次又一次地奢望有個人,無論是誰,可以向他伸出手,抱一抱絕境中絕望到但求一死的他。哪怕能讓他暫且倚靠片時、給予他一絲溫暖都好。
可惜悠遠到數不清的日日夜夜,直到他熬過漫長而難以想象的酷刑,他也沒能等來這個人、這個懷抱、這縷溫暖。
或許師尊也不過是本能地想要借此汲取一絲慰藉和溫情。雖說對于師徒而言,未免有些怪異,但……放在他們身上,也勉強說得過去。
畢竟兩人無論走到哪一步,仇怨也好,平和也罷,他們都是彼此在兩個時空裡唯一的牽絆。
至于願意換成現在的态度對他,那也許就是身為尊長,試圖安撫曾被他嚴重傷過的徒弟。僅此而已。若是多想,不啻于冒犯。
謝重珩竭力說服自己。
徒弟的回應明顯讓鳳曦心情好了不少,方才還有些緊繃情緒都似乎放松下來。
他展顔一笑,越發親昵地貼着青年,輕撫着他的長發,溫潤薄唇更是有意無意地摩挲着他的臉頰。說的話也柔情脈脈,且貼心至極:“若是将我當成師尊會令你不自在,你就當我是墨漆,是鳳不歸,也是一樣的。”
“……”謝重珩木着臉,閉口不言,彷如一半泡在冰水中,一半浸在熔岩裡。
偏偏在這種時候提起那兩個身份,簡直是殺人誅心。
縱然他再禁止自己思緒亂飛,也不免聯想起那場沒有太多印象的意外,墨漆對他用強後,出于愧疚和責任,如何好聲好氣、悉心待他,以及鳳不歸如何溫柔體貼地照顧他,與他同卧同起耳鬓厮磨的情境。
眼下這近似于激情後溫存的局面,他實在不知該做何反應。哪怕隻是簡單地“嗯”一聲,他也答不出口。
勉強忍耐片刻,謝重珩終于受不了這種令人幾欲發瘋的詭異暧昧,也是需要時間自己冷靜冷靜,尋了個還算合理的借口:“師尊,我,我想,先出去查探一下。”
鳳曦不置可否,又黏黏糊糊抱了他一會,方才默許地松開手。
瞧着青年近乎倉皇地消失在門外的背影,他漸漸收了笑。那張颠倒衆生的妖孽面容沒有表情時,無端就顯出幾分冷血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