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謝重珩”對他的稱呼不對勁,更離奇的是态度,像是要竭力收束着曾經的懵懂心思,像真正的師徒一般相處。
鳳曦想不出為什麼。這個幻象太過真實,真實得幾乎令他錯覺不是幻象,而是本尊。但……他心裡嗤笑一聲,為自己癡心妄想的期待。
反正無非又是重複前面那些先兩心相悅、後互相殘殺的經過,殊途同歸。短暫的疑慮後,他也就順其自然了。
雖則他如今本該照樣以鳳不歸的名義同他相處,但“謝重珩”既然甘願如此做小伏低,這是現世中絕難體驗的新奇待遇。那他就暫且換回本來的身份,陪着演下去也無妨。
曦是他的名,不歸卻是他的字,左右都是他。
半妖側首望向窗外,但見兩側山坡上松風陣陣,竹枝搖搖。須臾,他重新彎起唇角溫柔一笑,碧色眼瞳中冷光幽幽。
此處是一道不知名的幽靜山谷,全然陌生的地方。松林竹海掩映着低谷,枝桠起伏間,露出一座黛瓦粉牆的尋常民間小院。院外一排竹籬,藤蔓纏繞,邊上一叢七色芙蓉開得正好。
謝重珩端着一碟收拾幹淨的魚肉出來,擡眼打量着面前的一切,不自覺地就怔愣住,心裡一陣恍惚,總有深陷一場迷夢的不真實之感。
這一方天地廣袤無垠,似乎隻有他跟鳳曦。兩人在此生活已有數日,還養了一隻不知從哪來的肥貓,唯有一句歲月靜好可堪形容。
他知道自己忘了些事,隻記得本是為救師尊而來。但怎麼看,都跟險境不搭邊。最初醒來時的驚惶也連同種種不對勁、不合理的直覺一起,詭異地迅速沉澱下去,杳無蹤迹。
那“救”的念頭又從何說起?
稀裡糊塗過到現在,謝重珩依然不知此為何處,該怎麼做,結局又會如何。如果一定要說哪裡不對勁,那就是太完美了。
抛開鳳曦反常得詭異的狀态不提,這些倒更像是大緻照着他偶爾期盼的人生結局而設:功成身退,歸隐山川。
此間的日子太過安甯,給心智都蒙上了一層朦胧迷霧,一切都似真似幻,讓人彷如活在半夢半醒間。謝重珩近乎本能地并不想尋根究底,去思索這一切究竟有沒有什麼不合理之處,以免驚破這比最美好的夢境還要難得的時光,逃避一般。
他甚至好像忘了還有“将來”這回事,隻錯覺仿佛可以就這麼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縱然他身在其中,總有些脫離掌控的迷惘不安。
一聲十分不滿的“喵嗷”将謝重珩的思緒拉回現實。他一低頭,卻見那隻橘白兩色間雜的肥貓正蹲坐在石台上,守着個空盤子,趾高氣昂,監工一般。
這是嫌棄自家奴才伺候得不夠盡心的意思。
大昭的前代文人墨客将這種毛色的貓雅稱繡虎。謝重珩慣常帶兵,出入沙場,覺得繡字未免太閨閣氣,于是直接砍掉,呼為“虎哥”。
他不由一笑,俯身撓撓它下巴颏,直撓得它抻着脖子,眼睛都眯縫起來:“抱歉啊虎哥,是在下怠慢了。”
正待将魚肉倒進貓碗,一隻纖白指掌随即伸出,整個覆着他端着碟子的手,穩穩按住。
謝重珩略略側首,不意外地瞧見鳳曦唇角彎彎,狹長狐狸眼中卻沒什麼情緒,正盯着虎哥,莫名有些冷厲。
自他出現,肥貓的氣勢就肉眼可見地迅速萎靡下去。再被他一盯,立時慫了,又不敢離開,隻得乖乖原地趴下,蔫頭耷腦地,一副老實模樣。
鳳曦拖腔懶調地下了評判:“小人得志,見風使舵,畏威不畏德,說的就是它。不過稍稍假以辭色,它就尾巴都翹上了天,真将自己當成了主子。也就能欺負欺負你這樣真正在意它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說什麼奸佞。謝重珩失笑,拍拍他的手:“師尊怎的跟一隻貓計較起來了?”
那隻手收回,魚肉總算進了貓碗。
虎哥畏畏縮縮地觑了一眼,試探着起身。見那妖孽男人總算沒有反對的意思,它十分狡猾地趕緊一口叼起吃食,垂着尾巴飛一般逃走了。
鳳曦一時沒說話,從背後圈住那把勁韌腰身,将頭搭在他頸窩裡,方才懶散道:“為師同它計較什麼?隻是覺着你太過縱容它。”
這等姿态,莫說師徒,放在兩心相悅之外的任何關系中,都親密得過了頭。哪怕是相伴百年的墨漆,哪怕是單方面傾心于他的鳳不歸,其實都不太合适。但他言行十分自然,仿佛沒覺出任何不妥。
濕熱的呼吸在脖頸間勾勾纏纏,仿似一縷毛發悠悠掃着,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謝重珩略略僵住,本能地就要反抗。
他指掌都已經抓上了鳳曦的手腕,卻下意識地回頭,瞥見雪羽長睫下,那雙眼中隐忍的落寞,像是猜到了他的打算,心裡頓生無力之感。
……又來了。他默默地暗自歎了口氣。
倒不是抵觸,單純是不自在,難以應對。念及兩人現下的狀态,謝重珩本就有些昏沉的神識越發茫然。
鳳曦如今待他,可謂溫柔至極、包容至極,甚至有些黏他。他喜歡跟他親近,尤其喜歡擁着他,耳鬓厮磨,氣息交融。
莫說從前的謝七,哪怕他後來坐擁半個往生域、敢挑戰大昭帝王權威,這也是做夢都不敢奢望的相處情境。縱然鳳不歸曾為他幾乎傾盡一切,在他面前都絕沒有這麼黏糊。
但,誰家的正常師徒會如此親密?
謝重珩心裡掙紮不已,卻又不知該怎麼做,才能一邊拒絕過分的靠近、維持應有的距離,一邊又不會讓鳳曦誤以為自己是因他的身世,有别的看法。
神明該是肆意傲然的。他見不得因着自己的疏離,讓他眼中出現那些黯淡神色,每每潰不成軍,隻能默默地咬牙忍下羞慚、罪惡之感,将那些恪守半生的儀禮道德底線讓了又讓,處處順了他的意。
或許适應是人的本能。不過這短短數日,他已從最初的驚悚,淡化成不安,現在竟都有些習慣了。兩人的相處已經比之前自然了許多。
沉默一瞬,謝重珩自暴自棄地松了手,卻不敢再看他,隻能垂下目光,盯着腰腹間橫亘的素白袍袖。
瞧着他泛紅的耳頸,鳳曦心情大好,得寸進尺地貼過去蹭了蹭,十分親昵的模樣,唇角的微笑卻帶了些莫測的冷意。
還是有些抗拒。看來短時間内,這幻象很難将他那三個截然不同的身份融合。
按他先前的看法,他們必然要重複之前先相許後相殺——他單方面被殺的過程。他知道“他”太像本尊,很可能不會主動,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等待,而是直接由自己出手。縱然這個“謝重珩”再如何逼真,也該迅速接受他。
何況人都是受感情操控的生靈,面對溫情時,心裡的貪戀之深和防禦的崩碎之快都遠超自己的想象。哪怕是本尊在此,有七世的念念不忘、墨漆的風雨百年、鳳不歸的深重情意為鋪墊,無需多久,什麼樣的桎梏都終将被瓦解。
原以為手到擒來的事,誰想他越靠近,“他”反倒退縮起來,甚至絕口不提當年的仇恨。一拖數日也沒個結果,半妖已有些不耐。
不過本着戲到中場,不好半途而廢的态度,他勉強自己按捺着這次要不要試試先下手為強,将之撕碎的沖動,決定再等等。
謝重珩并不知道那人在想什麼。但他幾乎可以确定,方才為着他對虎哥的态度,鳳曦竟隐隐有些吃味。隻是礙于身為師尊的顔面,終究沒有明着說:“怎不見你縱容縱容為師?”
但,以他們這般混亂的關系,還要如何才算縱容呢?又該如何縱容呢?
青年心緒繁雜,沒發現那正溫柔擁着他的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跟方才看虎哥沒什麼區别。
然而不過倏忽間,那些冷漠的審視就盡數收斂。再開口時,他又是一貫的體貼柔情:“你手怎麼了?”
指尖冒着一串血珠。方才收拾魚肉時,謝重珩手上不慎紮了根粗大的魚刺,尖頭斷在了肉裡。
房間裡煮茶的聲音帶着茶香飄來蕩去。青年倚在窗前軟榻上,似乎在看外間風景,卻無意識地摩挲着裹得嚴嚴實實的左手食指,頗有些一言難盡。
本不是多大的事,挑出斷刺就行,于他而言,連傷都算不上。鳳曦卻非要替他處置,怕不小心會更嚴重。
可不是嚴重麼?再晚一點都該愈合,想包紮都來不及了。
若是換了個人如此對他,謝重珩多少會覺得受了侮辱。但這個人是他師尊,他連拒絕都無能為力。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憑什麼會認定,這個跟他記憶中的神明截然相反的人,果然就是鳳曦。畢竟這幾日,那人從沒喚過他那個天上地下、唯有他們兩人才知曉的稱呼:小七。
其實也說得過去。
當年往生域中,是鳳曦親手将尚且年少的謝七殺死,抽出魂魄放逐到大昭,造就了如今的謝重珩。即使師尊特意從千年後的往生域追着他而來,他們才會再度相逢,然而那個名字和那段過往,終歸是橫亘在二人之間的一柄利刃。
重逢至今,溫情融洽,誰也不願先提這事,也是正常。
何況隻有這樣,才能解釋墨漆為什麼從一開始就對他似乎極其了解,即使有巨大分歧也不失默契,仿佛曾經一起生活過許多年,更不遺餘力地幫他,提前悄然布下種種安排,處處替他的任務着想。
更何況,這數日來,那人的反應也毫無破綻,更沒有否認什麼,越發能從側面加以證實。
“想什麼呢?那麼投入?”鳳曦那把特有的散漫聲嗓傳來。謝重珩挂起微笑回頭,肩臂卻被人親昵地摟住。
一盞溫度恰好的茶水抵上他的唇:“别動,你手受了傷,我喂你喝。”
自從手被包紮好,謝重珩心裡就壓了些事,此時嘴角都幾乎要抽搐,那點笑已有些挂不住。
最初他尚且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但這幾日的相處,他卻絕對可以确信,鳳曦是存了心的。
異常的親密觸碰也就罷了,他勉強還可拿“師尊隻是借此汲取慰藉和溫情”替對方開脫。這算什麼?他是以什麼身份和心境跟他這般……如膠似漆?
若說是心悅于他的鳳不歸,卻又從不曾言明。若說是師尊鳳曦,天下哪對正常師徒會這麼膩歪?若說是盟友,過往百年,縱然他重傷到生活都不能自理,墨漆也決計沒有體貼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甚至連問一句的立場都沒有。否則倒顯得他心有妄念,悖逆不堪。
兩世輪轉,無論哪個方面,占據主導地位的從來都是鳳曦。他可以在三個身份之間自由變換,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被他牽着走的人卻絕無可能如此随性。
謝重珩若是依然被蒙在鼓裡倒也無妨。但他知道了真相,勢必要将心都磋磨出層層血泡,破得血肉模糊,待結出厚繭,方能稍稍适應。
而這一切至今也不過短短三五日。鳳曦根本沒有給他循序漸進的機會,而是鋪天蓋地地砸下來。他的痛苦就尤其要翻倍。
嘴唇蠕動兩下,謝重珩想說他不是手斷了,隻是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口子,放在尋常人家的女子身上都不會當回事,何況他一個出入沙場的男人,想說他慣常用的右手還好端端的,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然而靜默一瞬,他終究還是将所有話連同茶水一并咽下。随即,一塊大小恰好的糕點又送了過來。
“……”青年額角青筋都幾乎繃起,終于有些無法忍受這種唯有情人之間,才不會顯得突兀的黏糊行徑。他抿緊了嘴,強迫自己暫且當一尊不言不動的雕像。
對于謝重珩而言,這幾日的所謂歲月靜好終究不過表面功夫。内心深處,可謂煎熬。
他一邊冷靜地想維持單純的師徒關系,認為他們萬萬不該如此親密,為自己那些因此生出的糾結感到無比羞恥、愧疚,一邊又克制不住,貪圖這種差點就能撫慰過往一切傷痛的柔情、獨一無二的偏愛。
終究還是差了那麼一點。而那一點比天下最罡猛的刀勢都更暴烈,足以摧毀他生出癡心妄想的所有可能。
當初鳳不歸的深重情意和種種付出,謝重珩不是沒有心生感觸甚至沖動。再跟他兩世的懵懂心思、墨漆的百年攜手、鳳曦如今的态度結合,看起來似乎是最完美的局面。然而,他雖從不懷疑這份感情,但更加堅信,它太過莫名其妙,幾乎找不出任何線索。
神明從千年後追随而來,特意在往生域入口等候,并非是舍不下他,也不是後悔曾那樣對他,更不是心懷绮念,而僅僅是為着确保中途不會出錯,要親自帶着他去完成謝氏殘餘族人的血祭所求,消解反噬。
至于盟友,堪稱漫長的歲月過去,謝重珩也從未察覺半分多餘的情愫。怎麼化身為鳳不歸才短短三兩年,偏偏就鐘情于他,深陷其中難以自拔,非他不可了?
他還不至于如此自戀。何況現在真相大白,他們還是師徒。
這不僅是一個名分,隔着倫常的鴻溝,縱然可以越過,也需要許多時日和契機。更有烙刻在他記憶中的,師尊曾經對他是何等的冷酷無情。
撕開那層黏稠可口的蜜糖,内裡還有這一滴穿腸噬骨的毒藥。
說到底,最年少熱血的時候,一腔不摻雜任何圖謀的單純敬慕遭到那樣冰冷的對待,即使謝重珩心中無恨,多少也總有些悲哀和畏懼,潛意識裡不敢不引以為戒。
鳳曦待他再怎麼溫柔,本質上畢竟還是喜怒莫測的往生域主宰,行事但憑心情。而他早就過了意氣用事、單單為感情就可以盲目到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的年紀。
理智讓謝重珩竭力說服自己,絕不能就此生出什麼妄念。他改變不了師尊的想法,隻能假裝雲淡風輕地接受了這詭異的狀态,明面上從容不迫,在“正常的徒弟”和“順從師尊”之間,勉強維持一個搖搖欲墜的平衡。
他兀自思緒缭亂,層層打着死結,全然沒發現始作俑者不無惡意的眼神。
鳳曦唇角彎彎,笑吟吟地看着懷裡仍在強自忍耐的人,看着那點绯色從耳尖蔓延開,染上淺淺蜜色的面頰、脖頸,雲霞一般。
還帶着些火熱的溫度。一時沒忍住,他仿似無意地用鼻尖和嘴唇輕輕蹭了蹭,不出意外地瞧見那人的皮膚都微微戰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