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見他摒退無關人等,身邊隻留了個心腹,方才松了口氣。
近得榻前,他一邊拿衣袖拭着頭上的冷汗,一邊邀功似的谄媚笑道:“勞大人久等。廣陵殿君的人盯得太緊,防範甚嚴。奴幾經周折,才得了機會找到原本,臨摹出一份。托大人的福,奴幸不辱命。”
他小心地從懷裡掏出個絹布包,顫着手打開來,裡面卻不過薄薄一張紙。
大司樂拈起來隻看了一眼就怔愣住。雖說早有預料,但真正親見自己的猜測得以驗證,心裡依然難免瞬間掀起驚濤駭浪。
待他平複了心緒回過神,瞬間覺得雙腿都舒暢起來,美得雌雄莫辨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妖娆笑意,溫溫柔柔地贊賞道:“做得好。”
随口吩咐:“賞賜翻倍,另将本宮妝台上,螺钿漆盒裡那枚翠綠玉佩一并賜下罷。”
心腹自然知道所謂“玉佩”,實則是與昭明帝禦案上,那架六合同風筆挂出自同一塊料,真正的琉璃種綠翡翠,堪稱珍品。
這種物件哪裡是一介奴才配觸碰的。但主子有令,他也隻能不動聲色地應了。
那人須臾告退,寝殿中一時靜極。奸佞美人頭也不擡,一雙桃花美目直勾勾盯在畫像上,開口問他:“你是不是想問,本宮為什麼要額外賞他那麼貴重之物?”
心腹躬身笑道:“大人自有主張。”
“實實在在的好處砸下去,底下的人才會安安心心替你辦事。但可惜,真正的好東西,都是要拿命去換的。”
大司樂聲嗓越發柔軟輕緩:“這玉佩整個帝宮裡隻有一塊。你猜,廣陵殿君知不知道它原本該在本宮這裡?”
作為行宮之圍時跟帝王同生共死之人,他也曾在重傷昏沉之際,見過那雙璀璨如寒星的杏眼,和兩道斜飛入鬓、仿佛每一根毫尖上都充斥着森森殺意的鋒利劍眉。
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證明那人的真正身份,但,隻要謝重珩也有這麼一雙眉眼就足夠了。縱然還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卻并非大司樂要考慮的。
他所在意者,僅隻是能攀扯上這位謝氏嫡系子弟。
外人其實很難想象,如昭明帝這樣熱衷于掌控權勢的暴虐無道之君,在後宮男|寵之事上,竟會極其難得地,保持着一種随緣的态度。
他從不刻意追尋,頗有點從心所欲、感觸至上的意思。甚至早前有揣摩他的喜好,自作主張往他面前送人的,都被他重處,以為警告。後來再無人敢妄揣聖意。
但若是果然被他無意中遇上了,心生觸動,卻又是另一個極端:志在必得。
廣陵殿君和謝煜若是知曉昭明帝故态複萌,盯上了這個武定君府唯一的後輩,不啻于在本就暗潮澎湃的局勢上再添一陣飓風,加劇推進到你死我活的态勢。
至于什麼時候、如何将人弄進宮,以及怎麼跟謝氏交鋒,那卻不是大司樂該過問的事。
世事之玄奇詭谲,令人難以揣度預料。編故事說書還講究個合情合理自圓其說,現實有時比話本更妄誕。
若那人當真就是這位,後來的日日夜夜,不知他想起當初舍命救下這麼個……荒銀殘暴、不擇手段的帝王,想起從前朝堂上僅次于幾位掌執之下的謝副令,後來廢盡修為困鎖深宮、隻能被迫承|歡于床榻之間的廣陵殿君,有沒有後悔過?
大司樂将謝重珩重回永安後的畫像挑出來,跟鳳不歸的并排擺在矮幾上。
一個是昭明帝勢在必得之人,另一個卻生得柔弱精緻,碧色狐狸眼魅惑無雙,堪稱絕色,正好戳在帝王的偏好上。
他當年對賢親王起了心思,人倫綱常都可以罔顧,無懼當時朝臣譏刺、史書口誅筆伐、身後萬世罵名。對行宮那人一眼驚豔,被那副黑豹般野性難馴的模樣激起了征服欲,他更是不惜為此大動幹戈,翻遍了東部三境猶嫌不足,至今不曾稍稍放棄。
屆時尋得機會将這兩人推到禦前,不知又将掀起什麼樣的風浪?
奸佞美人真心微笑着,最後将指間的一頁薄紙壓在上面。但見尚且帶着稚氣的少年面容上,劍眉濃黑,杏眼如星,說不出的英氣勃發。
然而這點小事,就連宮中的謝重珣都暫且一無所覺,更不要說外間的師徒二人。
時至年末,按大昭規制,歲暮之節前四日開始至新元第六日結束,朝堂連同底下各級部衙全體休沐。謝氏府中仿佛時時處處都有人穿梭來往,不便構畫傳送陣,鳳曦這段更加無所事事。那天跟謝煜分開後,他幾乎成日隻在書房裡盯着那幅輿圖發呆。
素衣雪發的妖孽蛇一般散漫地迤逦斜卧在軟榻上,久未動彈,不免略有點困意。
他半眯着狐狸眼,想着再過些時間,估摸着差不多春日那陣,謝重珩也該回來了。即使他們眼下的關系還不冷不熱地吊着,他仍是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主宰心裡安甯,底下的日子就輕松。
幽影們都是第一次感受真正屬于凡人的節日氛圍,不免興緻高昂。衆人雖不敢弄出多少聲響,但個個難掩喜色。待武定君府的侍者将絹花彩箔花燈等物事送來,幽影們一早就仿着府中的模樣,将半山院裝點一新,各個門上都貼了春聯。
甚而有人不知從哪弄到厚厚一本推演道初級典籍,也學着算命蔔卦。大夥像模像樣地照着對比,推測來年運勢,也不管往生域跟大昭連時間流逝都全然不同,所謂生辰八字根本沒有參考價值。一派人間煙火氣息。
鳳曦也懶得敗他們的興,隻是有點遺憾謝重珩不在,不然他也許一時興起,也會參與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