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将盡夜,萬裡未歸人①。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這一句,隻覺眼下倒是十分之貼切。
正在這時,有幽影進來禀報說,瀾滄院那邊送了請柬過來,武定君邀他赴歲暮之節的家宴。大概是顧着他的感受,隻約了晚宴,而非午宴。
永安六族的歲暮午宴都是喜歡清靜之人的噩夢。
整個謝氏府的嫡系子弟連帶親眷不下數百,另有部分沒輪着返家的旁系小輩,因此多是中午阖族相聚,一場十分壯觀的合家宴。熱鬧是真熱鬧,興盛是真興盛。但若是一介外人參與其中,可能不自在也是真不自在。
晚間才是親緣近的各府各支脈的内部家宴。武定君府這邊,想來也不過寥寥三兩人,相對要閑适得多。
鳳曦這會正懶洋洋地不想動,連“應不應”這種問題也不想費腦子去思考,自然更不想即刻就起來回帖。但一擡眼,卻見人還沒走,似乎欲言又止。
外面衆人逗樂閑扯的嘤嗡聲都不知什麼時候消停了。他一時也沒多想,笑容未散唇角彎彎,拖腔懶調地道:“有事就說。”
明知很可能會觸怒主宰,不死也得脫層皮,這個節日大約自己是過不好了,幽影卻不敢隐瞞。
他眼一閉心一橫,戰戰兢兢道:“屬,屬下方才回來的路上,聽見謝夫人,跟她的侍者說什麼,春日宴,貴女,畫像……還有,謝公子……”
鳳曦沒說話。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激得他呼吸都停滞了須臾。原本有些混沌的腦子像掉進了冰水中,一個激靈,霎時清醒了。
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若非萬藏爆發叛亂、謝重珩出征到現在,早該提前到之前的賞月宴、金秋桂宴的。隻是事情一樁接着一樁,他竟存了一絲僥幸,以為可以借着種種紛亂将此事拖上一拖,最好拖到傳送陣構畫好,謝氏嫡系安全之後。
希望有多濃烈,絕望就有多深重。該來的,終究躲不掉。
即使外間戰事怎樣如火如荼,局勢怎樣岌岌可危,隻要鳳北宸還在永安,世家貴胄們都不必太過擔心此處的安危,自然不受太大影響,有足夠的底氣進行從容自己的安排。開春之後各府之間的諸類雅集宴遊,是無論如何也難以避過。
這些話,焉知不是顧晚雲有意讓幽影聽見,傳達給他的?
縱然鳳曦理智上知曉維持純粹的關系才是上策,縱然他算不得真正的生靈,但如今也終歸不免困囿于各種情感。
自從謝重珩醒來,諸多矛盾在他心裡撕扯糾結至今,尋不到出路。現在人家的至親尊長在此,要替他操辦終身大事,自己不過是個半路殺出的所謂師尊,連置喙的餘地都沒有。諸如憤怒、痛苦之類的情緒,更是沒有資格。
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錯了。
無論是鳳烨和他的萬世之局、活傀邪術也好,還是後來往生域的謝七、無盡山巅的暴行也好,抑或是再後來厲幽利用他的心魔,刻意為他們造就的幻象也好,一步錯,步步錯。他的心動和舍命強求更是錯上加錯。
就算再難受、再舍不得、再放不下,也是源于他自己的罪孽,隻好自己吞下去。
明明是個沒有心的妖邪,胸腔裡仍是綿綿密密地痛起來。算不得多麼劇烈,卻有如潮水般滔滔不絕,無所疏漏,仿佛那裡真有一顆活生生的、千瘡百孔的人心。
鳳曦一動不動地凝固許久,居然沒有發作,隻是起來寫了張回帖,婉拒了武定君府的邀約,然後重新阖上眼,收攏心緒。
沒有特定的人在身邊,時間的流逝于他這樣近似于永生的存在而言,其實沒有太大意義。清醒和沉睡之間,輾轉不知幾多時日。他不關心外面如何,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直到某天踏出房間,看見焰火綻放此起彼伏,他順嘴問了一句,才發現今日竟然已經是歲暮,嘉平七十九年的最後一天。
半妖默了一默。想起進入往生域的第十年,蝕骨期結束前的歲暮,無星無月的夜晚,他和謝重珩在屋頂上陰風鬼氣中對飲的一幕,他胸腔裡有什麼蓦地一動。
若是在别處,鳳曦想去哪裡,要麼禦風乘雲,要麼直接撕裂空間。即使是往常要抽離神識回往生域,也會預先布下牢固的結界護住軀殼,以防萬一。
但因着天絕道中樞就在永安,他自入城後就斂盡了氣息,輕易不動用妖力,以免被那東西察覺。何況帝宮中還有那神秘的大國師。
此番想去見謝重珩,隻能借助之前留在他身上的那滴血。但身體在此卻沒有任何防備,堪稱冒險。
鳳曦隻考慮了一瞬間,就有了決定,吩咐幽影:“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我閉關了。我回來之前,誰也不得離開院子。”然後轉身回了書房。
戰時的軍營并無節日之說。何況靈塵謝氏物資也十分緊缺,又是在遭遇大災的萬藏境。大片區域在持續幹旱了長達一年有餘、一顆雨水都沒降過之後,進入凜冬時節,卻突降暴雪,千裡冰封,一派肅殺之象,更沒什麼好慶賀的。
謝重珩本已就寝,不知怎的卻感到胸膛一片火熱,倏忽有什麼掙脫出來,軍帳中已朦胧多了一個人。
幾乎是在同時,他翻身掠起。碎空刀鐵灰色的刀光閃動間,卻突兀地瞥見那道半透明的素白身影。
他本能地又驚又喜,脫口道:“師尊?!你怎麼來了?”
一句話畢,他才想起走之前兩人的不快,神色明顯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