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說點什麼,齊正初直接掐住了他的話頭:“當然,你我的立場從來沒有變過,你也不必因此而覺得欠我什麼。此番你縱然活下去,想必日後也不會太好過。”
“不要說會不會落得個貪生怕死的名聲,龍血二營的兄弟們會不會對你有意見。你我一向不和,帝君會怎麼想,會不會認為是你逼我留下的。他若是将我的死算在你頭上,給你記上一筆,你又該怎麼交代。單說這些,就夠你喝一壺的。”
“謝統領,我方才說過,你奉旨來到這裡,就注定了我隻有這一個結局,這才是你真正欠我的。今後你要面對的這些,就當做是還債吧。”
那張久經風霜的褐色面容上終于扯出一絲冷肅、傲然、卻沒有敵意的微笑。齊正初鄭重抱拳,躬身一禮:“撤退和留守的人員我已經分派好。龍血二營那幫兄弟,就拜托你了。”
明朗的春陽從門口照耀進來,他逆着光,昂然向外行去,隻映出一片肩寬背闊、從容無懼的剪影,和銀色龍首肩吞上一線森森的寒光:“就此别過,後會無期。告辭。”
四月初七夜,龍血二營奉命撤退的部|隊在各自鎮守的城關東側集結,全速趕往中心三境邊界。離開之時,謝重珩特意将他自己的那艘超小型飛船留在了燕子口,雖然明知齊正初不可能會用得上。
六支人馬統共不足三萬人在中途彙合,但此時出了點岔子。
即使是斷後,這樣的情形也根本不需要統領層級的人。涼州城方向的将領以為齊正初在另一邊的隊伍裡,燕子口方向的卻以為他從涼州城那邊出發,現下一照面,大夥兒聽說副統領居然被留下來守城,如聞驚天霹靂。
一部分呆若木雞,面面相觑。幾名親信部将當場就瘋了,紅着眼睛一邊破口大罵謝重珩公報私仇,要借機害死齊副,一邊奪過飛馬就要沖回去撈人。
謝重珩早有準備,命令兵士将其攔下。那幾人被按在地上,猶自掙紮痛罵不止。剩下的人面色鐵青,責難不斷,甚至半數人都揚言要帶着隊伍回去,跟齊副統領同進同退。
整個龍血二營剩下的所有人都停滞在此,根本沒有要繼續往下走的意思。
情況危急如火,每一刻都是臨時拼湊的阻截部|隊跟叛軍以命相拼才換來的,何其珍貴,哪裡想到居然出這種亂子。
謝重珩面無表情地點出跟齊正初關系近、職位高的十來人,叫到一邊,用隻有他們能聽見的聲音道:“齊副如果鐵了心要走,你們覺得我能強行讓他留下,燕子口的兵士會聽我的命令,将他扣在那裡?他是自己要求留下的,甚至擔心我不同意,他沒有這個機會。”
這話太過古怪,有人霎時呆在當場,有人本能地冷笑駁斥:“一派胡言!齊副又沒傻,又不是沒得選,哪有人求死不求生的!”
更有人暴跳如雷,怒吼道:“放屁!你是不是用那隻狗屁傳音符脅迫了齊副?否則他跟你非親非故,又不是必須留下,怎會将你放走,自己非要去送死?你個被男人玩爛了的死斷袖,跟你哥一樣!全家盡沒一個好貨色!老子跟你拼了!”
那人壯碩如牛,眼睛瞪起來也如牛一般,一把大胡子,正是猛牛。
他一句話将武定君夫婦、廣陵殿君、昭明帝和謝統領都罵完了,原本又憤怒又悲痛的衆人盡皆張口結舌,一時竟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麼。
謝重珩一把接住他揮來的拳頭,順勢将他手臂反擰,也沒見如何,竟将這個比他壯了幾乎兩圈的人制住。
兄長為奸詭所害,還要無端遭人當衆辱罵至此,他怒火中燒,簡直想一刀砍了這個莽夫。但事實上,眼下他哪怕隻是按律懲戒,都會立刻造成嘩變,進而破壞平西大軍的整體方略,直接威脅到中心三境的安危。
這個罪責莫說是他,就是一族掌執也擔不起。
深深吸了口氣,謝重珩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才強迫自己生生壓下殺人的沖動,厲聲道:“就事論事,别扯不相幹的!”
“你們也知道我跟齊副非親非故?如果還有得選,他為什麼不讓我死?他本不必非得留下,既然可以一起撤走,為什麼不走?”
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聞聽此言,十來人呆滞着,似乎從純粹的憤怒和沖動中掙紮出一分冷靜,仔細一品,漸漸都變了臉色,交雜了怆然的意味。
猛牛一時轉不過彎,一邊竭力反抗試圖反擊,腕上筋骨都因太過用力而顫抖,一邊嘶吼:“少他娘的胡言亂語!分明就是你在背後……”
謝重珩沒時間聽他一個人發洩,手上加了勁。猛牛立時悶哼一聲,牙關緊咬,咆哮聲戛然而止:“你們既然口口聲聲兄弟相稱,生死與共,卻隻顧着意氣用事,隻顧着自己問心無愧,就不肯站在他的立場想一想,他為什麼這麼做?”
“你們,連同這些剩下的兵士,大部分都是他多年帶出來的。有些事情他不直接告訴你們,是不想你們受牽連,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他拿命護着你們,護着他和你們的一家老小,護着這些兵,可你們呢?”
“就仗着一句不知道,就隻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全然不顧他的苦衷和付出。你們就是這樣糟|踐他的一番心血?你們算哪門子的兄弟、袍澤?”
衆将領都是跟了齊正初多年的親信,自然知曉一些内情,一番話至此,多少聽懂了他的意思。然而正因如此,才愈加悲恸。
生殺予奪的權勢之下,蝼蟻豈有絲毫反抗的餘地?
一片細微的指節緊握的咯啦聲和咬牙之聲中,猛牛仍在掙動不休,勁頭卻已經有些萎靡。
謝重珩彷如不覺,僞裝後的丹鳳眼中,兩道寒光明銳如刀鋒,一派蕭殺之意:“你們若是什麼後果都不顧,會害死哪些人也不在乎,非要憑着沖動帶人殺回去,讓他死不瞑目,行,我不攔你們,也攔不住。隻是看在他最後絕命托付的份上,我要提醒你們。”
“他以身殉國,朝堂尚且會追封他身後榮耀,撫恤他的家人。但你們集體抗命,民衆也許會傳揚你們的義氣,卻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你們捅下的簍子,最後都得算到他頭上,讓他身死之後,還要被追究掌兵不善、有損大局的責任,在史冊中留下這個洗不去的污名,甚至禍及他的家小。”
“我隻問你們一句:你們虧不虧心?”
将領們有的死死咬着牙,有的張了張嘴,似乎想駁斥什麼,又說不出來,隻是沉默着,額角青筋暴突,眼睛都紅了。有人已經流下淚來,混着面上塵沙,說不出的狼狽可笑,但誰也沒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