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靈塵的人絕不能是謝煜。莫說他的身體狀況根本不适合再主持這種大型戰争,單單他的智計、決斷、狠戾無情,昭明帝就不敢在如今的局面下輕易放他出去,否則不啻是縱虎歸山。
但謝重珩卻完全不同。他看重情義,心性謀略總要受極大的制約,遠不如武定君難以掌控。有謝煜一家和嫡系諸人在永安為質,不愁牽制不了他。
縱然仍是無法逼迫他們暴露所有底牌,至少,他也不敢趁王朝動亂之機,背刺一刀。
另一方面,謝重珩身在前線,鳳不歸必然要以他為重,大受掣肘,身邊又有伏淵這個勁敵,難以兩頭兼顧。至于謝煜,不妨先嘗嘗骨肉相殘的滋味。此計可謂一石三鳥。
伏淵眼珠子一轉,忍着骨骼錯位的劇痛,故意刺激他:“你就不怕你那謝公子得以掙脫樊籠,自此再無顧忌,在外面興風作浪?”
昭明帝終于居高臨下俯視了靈奴一眼,像是在看一條沒有腦子的狗:“他豈非本來就在外面海闊天高?”
“他出去了這麼多年,有鳳不歸襄助,什麼樣的謀劃大概都已萬事俱備。若是他想,這一生都可以徹底脫離朕的視線,逍遙自在,為什麼還要恢複身份再次回來,即使明知會被圈禁在永安也在所不惜?”
“除非他有什麼事必須回到謝氏府去做。最大的可能是,他想救謝煜一家甚至整個嫡系。謝重珩不是你,他不會輕易舍棄他們。若是他這趟出去就置這些族人于不顧,任意妄為,那他平白蹉跎這幾年的意義何在?”
“他們在謝氏府一定會有别的布置,但,你是死的麼?竟會任由他們在你眼皮子底下施為,毫無察覺?”帝王腳上更用了幾分力,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刀鋒,“還是說,你妄想讨好鳳不歸,暗中與之聯手,借他之力破出禁锢?”
伏淵的頭夾在帝王朝靴的朱紅靴底和堅硬的地磚之間,頭骨仿佛要被生生踩碎似的,痛得眼前都仿佛點上了兩支焰火,金星滋滋亂迸。
但他不以為意,仍是頑強地嘻嘻一笑,沾染着血迹的蒼白嘴唇掙紮着艱難蠕動:“想多了。你也知道鳳不歸很可能與人皇一脈有脫不開的關系,難道你忘了我跟你們的先祖鳳炎,哦不,準确來說應該是你們先祖走了狗|屎運撿回來的野|種,之間的恩怨?我恨他們都來不及,談何聯手?”
“就算你不信我,也該信鳳炎。他的靈奴契約術若是那麼容易解開,伯陵又豈會甘心被束縛在此不知多少萬年,形成龍淵時空,及至軀殼被誅滅殘魂被封印都未能掙脫?再者說不還有天絕道困着我麼?我又能跑到哪裡去?”
昭明帝陰狠盯着他,沒有再說什麼,卻也沒有放了他。
種種迹象表明,鳳不歸并不比伏淵強太多,至少沒有絕對壓制的優勢。伏淵受靈奴契約所限,正面對戰未必有多少取勝的把握,想要破壞對方的計劃卻不會太難。
唯一讓昭明帝心裡沒底的是對方将如何拆招。滿腹謀劃的不止他,謝煜叔侄更絕不可能聽天由命,任憑他宰割。
雙方各自都揣着一把算盤,卻僵持不下,誰也不肯先開口。
此時已是年尾,接近十月下旬,冬日晝短,暮色早臨。半面下弦月高懸天幕下,銀光如霜鋪了滿地。前兩日剛剛下過一場暴雪,除了有人行走活動的地帶,餘外皆是茫茫一片皓白。
戰事吃緊,這一個多月散值都晚。謝重珩攏着厚厚的灰色裘衣,單人孤騎,借着月色往謝氏府而行。
再有十多天,就是龍裔族人最為隆重的節日歲暮。但沿途所見,永安一衆高門大宅雖裝點得奢靡喜慶,來往的人們從主子到奴仆卻殊無喜意。暗夜冰冷,殘光明昧,雪色共月華争輝,映着權臣高官聚居的帝宮東側大片區域,彷如陰曹地府裡的慶典,盛大奢華而又陰森壓抑,熱鬧紅火而又悲怆蒼白。
行至安定街最西端,靠近帝宮東牆的那頭,謝重珩鬼使神差地挽缰駐足,遙遙望過去。
這條街上曾居住着全大昭最有權勢名望的六大簪纓世家嫡系,夜夜炬燭高燃,燈火通明。他們名為臣屬,卻是帝王也不敢擅動的存在,天下人的觀念中,甚至不會認為他們應該受律令法度約束。
其威勢煊赫,淩駕四方,可見一斑。
然而現在,兩頭皆是阖府死絕,雞犬不留。天寒地凍,蟲豸全無,望之阒寂枯靜,黑沉陰森,如厲鬼巨口,點點往中間蠶食。
如此鬼域般的背景下,中間相對而立的謝、顧兩家燈火人煙,便顯得尤為突兀、詭異,且虛妄,像是供奉在荒墳野地裡的祭品,禁锢在祭台上不得掙脫,令人錯覺不知哪天就會被吞噬殆盡。
一陣更為猛烈的刮骨朔風呼嘯而至,謝重珩回過神來,才發現握着缰繩的手指都凍得有些僵痛。
幸好等到歲暮後,傳送法陣就能構畫完畢,整條撤退的暗路即将全部打通。屆時什麼時候離開,就由他們說了算。隻待将永安嫡系諸人盡可能傳送離開,他重生的目标、這一世最大的責任,就算大功告成。鳳曦的血祭反噬也可一舉解除。
長長呼出一口白霧,謝重珩正自一頭亂念地想着,方将到達謝氏府,卻見謝煜的心腹侍者正候在門外。這是有要緊事的意思。
此等局勢下的要緊事,絕不可能是什麼好消息。謝重珩本就沉重的心裡一緊。
謝煜卻不在瀾滄院,而是在半山院他的書房裡等着:“傍晚接到戰報,東部海域全部失守,尾鬼已開始全面攻打岸上防禦,靈塵告急。”
上一次靈塵之戰是謝烽親自主持,且還有碧血甯氏、包括與之齊名的另一位名将甯長策全力協作,尾鬼尚且幾次差點登陸。
今時今日,敵方仍有新一代的四大神侍,整個謝氏卻都再沒有堪能與謝烽相提并論的統帥,碧血更是成了無兵之地。無論這次如何打,戰況也絕不可能比那時更好。
且尾鬼經過三十餘年的休養生息,全民皆兵舉國一心地備戰,可謂今非昔比。這卻正是昭明帝逐漸崛起、攬權在手的時期,朝野上下各種權勢争鬥不斷,靈塵越來越陷在泥潭中,實力日益拖耗。
單從這兩點對比而言,就近乎令人絕望。
叔侄二人默然對坐片刻,謝煜才繼續:“尾鬼攻勢迅疾且猛烈,神侍一脈功法又異常詭谲,不是凡人所有,那邊缺一名号令全軍、總攬全局的主帥。對于這個人選,阿珩,你有什麼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