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一時拿不準這話什麼意思,怔愣須臾才反應過來:他對嫡系諸人都談不上十分了解,遑論從未去過的旁系,反倒是謝煜洞若觀火,怎麼可能無緣無故來問他?
開戰以來一直壓在心裡的擔憂突然砸到眼前,雖說意料之中,卻也不免心神震蕩。謝重珩本能地想要拒絕:“旁系那麼多常年作戰的将領,經驗豐富,對敵我情形更是了如指掌,沒有可以勝任主帥的嗎?再說不還有大将軍……”
這倒并非全是推搪之辭,而是真心的疑慮。隻是說到“謝烽”,他自己都有些心虛,自覺消了聲。
“你該知道,要成就一名真正的帥才,超凡的天賦、自身的努力、足夠的磨砺、出頭的機遇,缺一不可。除了同時具備這一切苛刻條件,還有個最重要的前提:必須能從戰場上活着回來。”謝煜聲嗓平靜,唯有蒼老的眼中短暫翻湧出一抹恸色。
“四十年前那場大戰是慘勝,拿人命硬生生填出來的。永安過去支援的幾乎全軍覆沒不說,旁系萬人,最優秀的俊傑、高手折損大半,家家挂孝,戶戶帶喪,家族故地都為之一空。後面成長起來的那些子弟閱曆不足,總有些欠缺。況且出于全局考慮,總之他們是不太适合擔當此任。”
謝重珩仍是疑惑。
旁系再如何人才斷層,也還有幾個如同謝烜這樣碩果僅存的前輩,更不乏後起之秀。縱然做不到當年謝烽的成就,可若說連一個能主持靈塵戰局的人都挑不出,未免太過聳人聽聞。
若說是不敢冒險任用他們,則更是無稽之談。任何戰争的勝負都是概率,除去雙方實力對比,還受無數突發的意外情況影響。古往今來,結局出人意表的戰例比比皆是,名将都未必敢在戰前真心認為自己絕對能取勝。甚至有原本占盡優勢,卻因主帥進食時被噎死,衆将士皆認為此乃天罰,導緻軍心大亂,一潰千裡的種種奇聞。
謝煜是在公然诓騙他,還是另有隐情,他們考慮的角度不同?
但謝重珩沒開口問,而是靜靜地聽他伯父繼續說下去:“嫡系這些更不用提。自你兄長那批之後,連離開永安外出遊曆的機會都被剝奪,遑論上戰場。”
“至于鎮瀾城那位,虞承紹統管整個碧血防禦,守住一境疆域都不是問題。但要将靈塵戰場交給他,怕是他自己都不敢接。”
“不過,”話鋒一轉,謝煜道,“他跟謝烜将軍都向我舉薦了一個人。”
謝重珩更加心虛,卻不得不睜大眼睛佯裝無辜,強撐着最後一點微弱的僥幸,含糊問:“誰?”
謝煜彷如不覺,自顧看着他:“虞承紹是大将軍親自教導的唯一傳人,知人之明是為将帥者的基本功。烜兄則本身就是良将,又有大将軍那樣的兄長,這天下真正能入他之眼的将領大約也沒幾個。他常年在靈塵作戰,又是旁系名望赫赫的族老,對諸子弟的了解更勝于我。”
“能得他們親自書信推舉,說明他們都認為此人比其餘人更合适,應當可用。”
直到此時,謝煜才不緊不慢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們也不确定究竟是誰,隻知道此人身負謝氏嫡系功法,修為精深,且身後恐怕還有一股未知的強大勢力,所以都來問我。我這才想起來,從前收到過烽……大将軍從鎮瀾傳來的信,筆迹似曾相識。”
若是沒有相當的把握,武定君不會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這下謝重珩連聲音都發不出了,像是做了壞事被當場抓包一般。
大昭規制,一應公務行文都須統一用雍容貴氣的朝閣體,故而這種筆法在各級臣屬之間一家獨大。他幼時卻極愛伯父撰寫私人書劄時,那一手剛勁堅韌、隐含金戈鐵馬之意的使鋒,隻覺望之猶如縱橫沙場,頓生沸騰熱血。因此他的字并不是哪個當世書法大家所授,而是謝煜百忙之中親自握着他的手,一筆一劃耐心教出來的。
當年謝重珩在鎮瀾城僞作謝烽,曾模仿其筆迹,給謝煜寫過幾次密信。可再如何改換成别人的風格,細微之處也總有破綻。那時他伯父想不到是他,尚且可以蒙混過去。但虞承紹和謝烜這兩封信一送過來,種種線索聯系起來一想,以武定君的心智,哪裡還會猜不出其中的門道。
好麼!非但如此,那時為着速戰速決,調集往生域的兵力物資相助,自以為一番“天佑大昭”、純屬巧合的論調将真相掩蓋了過去。誰想也僅僅是他以為而已,那兩人早就起了疑。
果然就聽謝煜淡聲問他:“阿珩,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謝重珩有點垂頭喪氣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瞞不過伯父。可……”
他想推說自己也難以勝任,想問謝煜,就這麼相信他有這能力嗎?武定君一擡手,按住了他的話:“鳳先生曾跟我聊過你以前的事,我大概也心裡有數。”
“此戰不需要做到大将軍那般功業,盡斬四神侍,隻要撐過三方攻伐這段最艱辛的時候,将尾鬼驅逐打退,解除燃眉之急就好。這一點雖說難度很大,旁系卻也還有幾名子弟都可以做到,倒不是非你不可。”
“但比上次更危急的是,這次後方大亂,數萬年來絕無僅有地動蕩。兼且昭明帝包藏禍心,即使這種情形也絕不可能放棄對付謝氏,整個大昭的前路都很難說。”
“所以此番主持靈塵事宜的人不僅要通曉兵略,更要能明白朝事、看清整體局勢,關鍵時候知決斷、懂取舍,綜觀三方,前後兼顧。”
“這些,伯父相信你都能做得很好。另外,你還有自己的勢力,将你放在靈塵主帥的位置上,能更好地協調應對,總攬天龍大地的全局,而不僅僅是統籌靈塵一隅的戰事。沒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這才是謝煜真正考慮的重點。他一再強調的全局,從來就不是一境一地。
條條分析下來,無可反駁。謝重珩用力捏了捏眉心,卻沒有接話。
戰事上他面對什麼樣的強敵都從無畏怯,何況尾鬼這次來的主帥是橋本真夜,他在撫星城的老對手,宿命注定前世今生不死不休的仇敵,隻合該主動請纓出戰,斷無避讓之理。
然而,前世正是因為靈塵之戰,真正的謝重珩親斬帝王特使、違抗旨意,拒絕撤軍回防中心三境,擅開護境結界,才緻使阖族獲罪被誅,僅剩一群不及半人高的幼童流放往生域。
他是往生域的孤魂野鬼謝七、罪臣謝氏之後,借着先祖的軀殼重生在大昭,正是為了改變這些軌迹。出戰靈塵是他兩世拼盡全力都想要甩脫的負累,幾乎已成心魔。
謝煜站起身,在他肩上拍了拍:“阿珩,我知道你有顧忌。你可以考慮兩天再作答複,我不勉強你。你廷叔祖的病情已有所好轉,我也可以設法替你安排一二,先面見他了解情況,再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