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
千佛山山巅的古刹前,積雪壓彎了菩提樹的枝幹,堪堪往樹下石凳上探去。
石凳上的人烏發垂散,不加修飾,盡顯素淨。
他身着斬衰,衣料粗糙也難掩長身玉立。
一雙本該盡顯風流的桃花眼,此刻卻低垂着,無神地盯着石桌面上的蓍草,蒼白的指節撥來撥去,将蓍草攏起又散開,眉頭緊鎖。
直到一隻玄鳳穿過林間,落在了他積雪的肩頭,唐蓮才稍微舒展了眉頭,騰出一隻手安撫性地拍了拍它,眼睛也終于落在了身旁不知道等了多久的僧人身上。
“将軍,卦象如何?”
唐蓮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 “坎卦。”
僧人思索片刻勸慰道,“将軍,凡生畏果,菩薩畏因。因果已定,多思無益。”
唐蓮明白,僧人這是勸他因果已定,再算也是無益的掙紮。
“因。。。果。。。”
僧人将目光落在了他喃喃盯着的魂瓶上,低歎一聲,“生死輪回,無常變幻,何不獻予九幽,令逝者安息。”
唐蓮無言,起身将魂瓶抱在懷裡,重又放在案桌前,燃起一支香火。
僧人看着他這幅樣子,知道多說無益,不然這人也不會在這裡守着一個空瓶子一年,便也不再開口勸慰。
古刹裡就他們二人,僧人念經,為的是心靜,唐蓮也念經,求的是心安。
冬日裡天黑得早,僧人已經去吃齋飯,唐蓮緩緩起身,點亮案上的燭火,燭火亮起時躍動了兩下,唐蓮轉身坐回蒲團上開了口,
“來了多久了?”
“你坐了多久了?”
聽着蕭鸩羽的反問,唐蓮無甚波瀾道,“有事嗎?”
“一年了,你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天下已然大亂了。”
“天下大亂,與我何幹。”
蕭鸩羽不理會他的語氣,繼續道,“月前康家反了,聖人出逃長安。現在各路叛軍紛紛響應康家反軍号令,反軍已成大勢。”
“聖人下旨要羽林軍平叛,可羽林軍現下不是康家對手。”
聞言唐蓮終于擡眼看了他一眼。
羽林軍是他們一手創立并親訓的軍隊,一年前聖人下旨要招安時,唐蓮便把将符交給了他,自此上山吃齋。
羽林軍是被刻意訓練過的軍隊,有多大的本事唐蓮是清楚的,康家軍隊在幽州閑散多年,怎麼會不是康家的對手。
對上唐蓮的眼神,蕭鸩羽有些心虛道,“我的意思是,聖人月前才派羽林軍出去了一趟,現下還沒完全休整好,所以才不是康家對手。”
他說話間,唐蓮已經拿着掃灑工具在清理寺門前的積雪,悠悠道,
“将符既給了你,你發号施令便是。上山這一年來,我已無心再理會這許多。”
“可是羽林軍真的要支撐不住了。”
蕭鸩羽上前握住他的手不讓他再繼續掃雪,
“落年,難道你忍心看着我們親手建起來的軍隊就此覆滅?”
唐蓮沉默半晌,才回他,“唯有。。。唯有與駐守西北的玉門軍合力,才有勝算。翟家世子翟朔,天縱将才,讓聖人調撥他來自可解危局。”
聞言蕭鸩羽低頭無言。
唐蓮和蕭鸩羽是自小熟悉的,看着他的反應,皺眉道,“怎麼了?”
“翟家,出事了。”
唐蓮丢下了手裡的工具,冷聲道, “出了什麼事,你說清楚。”
“是康家”,蕭鸩羽立即找了個最适宜的說法,“康家派兵圍剿了翟家,翟家沒留下一個活口。”
盯着唐蓮那雙沒活氣的眼睛裡逐漸升起的殺意,蕭鸩羽皺眉道,
“你何必如此在意,一年前他病死時,翟家連屍首都不讓你看一眼。現下何必為了這群狠心的人傷心。”
“那不一樣”,唐蓮垂下了眼,“是我先做錯了事。”
唐蓮的思緒又回到那一日,慘白的紙錢紛紛揚揚灑滿整個敦煌郡,他立在飄揚的白紙裡看着那尊紫檀棺木從翟家被擡出來,無論他如何求,翟朔隻一句,小雀兒不想見你,也不想你見他。
于是他愛得痛徹心扉的小妻子,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你就那麼在意他,要為他守孝三年?”
蕭鸩羽微俯着身子,指尖摩挲着他身上的粗布喪服問道。
唐蓮擡眸,看見他眼裡亮盈盈的,似是有些别的情緒,唇角卻勾着一個嘲諷的弧度。
“是。”
他拍下了蕭鸩羽的手,
“無比在意。”
那隻玄鳳似是感應到了主人的低氣壓,飛旋落在他指尖。
蕭鸩羽突然站直了身子嗤笑道,
“落年,你如此在意他,我竟不知他如何忍心欺你到如此地步?”
唐蓮皺眉,清透如溪流的聲音帶了幾分愠怒,“蕭鸩羽,有話直說。”
“康家要娶親。”
蕭鸩羽幹脆利落道,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盯着他的眼睛笑得眉眼彎彎,音調都帶着幾分愉悅,
“要娶一個男妻。”
他不管唐蓮的神情,自顧自解釋道,
“你猜怎麼着?我的探子回來禀報說,那男妻名為謝塵緣。”
“可是他從前不叫這個名字。”
“他從前姓翟,叫翟阙。”
翟阙那兩個字落在唐蓮耳中,比驚雷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