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馬車上,翟朔挑起簾子一角往外探,天色已經微明,一番喧嚣後,城裡的人都安然睡去。
馬車的一角,翟阙也已經阖上眼,懷裡還緊緊抱着那把匕首。
“世子,裴府和時府回話了,兩位公子都已經安然回府。金風樓的火勢也已經控制下來了,世子放心。”
“知道了。”
“隻是,吳公。。。還不見消息。”
翟朔背靠轎廂,手指摩挲着佩劍劍鞘。
十六歲時他随父親出征,兩軍陣前斬了對面副将首級,一戰成名。
這把劍就是那時尚屬年輕壯志的聖人所賜。劍身正反各刻着“赤”“忠”二字,意在提醒他赤膽忠心。
宣政大殿上,帝王問他想要什麼賞賜,少年俯身跪地,聲音堅定,他沒求榮華富貴,沒求功勳爵位,隻“求聖人賜藥給家弟。”
他并不知道世上是不是還有藥能給他弟弟續命,隻曉得聖人的東西,必是天下最好的。
吳公就是那時候跟着翟家父子來到河西的。
他本是帝王身邊頂尊貴的貼身内監,聖人派他來定期賜藥。
其實翟家父子都清楚,賜藥是次,替聖人監管河西才是主。
若他遇難,長安還不知道會如何揣測玉門軍,揣測河西翟家。
翟朔拔劍出鞘,撫着劍身上的“忠”字,輕歎口氣,
“多派點人接着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父親那邊,先不要透露。”
“世子,将軍恐怕已經知道了。”
随車走的應聞挑起簾子,隻見翟府門前燈火通明,李管家和一衆小厮正垂手立在門前。
“世子”
果然翟朔一下車,李管家就圍了上來,“老爺說,請您回來先去書房回話。”
翟朔把佩劍扔給身後的應聞,又沖小厮吩咐,“帶小公子進去休息。”
拂曉的關外雖說入了春,到底還是帶着微寒。
涼風一吹,臉上那道傷口又隐隐作痛。
翟朔接過應聞遞來的帕子,擦了擦風幹的血迹,
“不用跟着了,去歇着吧。”
“世子,我還是再去找找吳公。”
翟朔偏頭掃了他一眼,“用不着你。”
“此事幹系重大,世子要如何跟将軍交待?還是我去跟将軍請罪。”
書房拐角的廊下,翟朔忽然頓住腳步,用帕子細緻地擦着指尖的殘血,垂着眼不說話。
應聞盯着他擦幹淨修長的手指,露出指腹上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一時忘記了要說的話。
翟朔将帕子丢給他,這才擡眼睨了他一眼,“你有新主子了?”
應聞忙接住帕子慌張行禮,“屬下不敢。”
“那就好好聽我的話。”
“屬下。。遵命。”
“到了怎麼不進去?”
應聞擡頭看了一眼靠着廊柱的說話的人,何粟抱着臂,不知道看這邊看了多久。
“父親找你了?”
翟朔也看着來人,晨風把海棠紫的雲紗徐徐吹起,身量修長的男子聞言低垂着頭,一幅喪氣的樣子,皺眉委屈道,“被訓斥了。”
翟朔走到他面前,何粟卻又擡眼沖他笑,碧綠的眼珠子盈盈的,用手撫着他皺着的眉,“别擔心,逗你的,翟将軍沒有訓斥我。”
他勾了勾翟朔的小指,“快進去吧。”
吳公剛來時,翟文通曾想将人接在翟府裡好生看照,是翟朔執意将人安置在金風樓,何粟一介商人,無依無傍,孤家寡人,卻得罪了位高權重的翟文通,翟朔多少有些愧色。
“你回房吧。”
翟朔拍了拍抓着自己衣角的手,轉身進了書房。
看着翟朔進去,應聞也抱着劍準備出府,身後的何粟幾步趕了上來,衣衫飄動,帶來一陣水沉香。
“應大人,今夜辛苦了。”
“職責所在。”
“應大人怎麼總是這樣冷言冷語,不正經看人。”
應聞滞住腳步,沖何粟行了個禮,“世子吩咐讓下去歇息,不能違背。”
何粟伸出扇子攔住要走的人,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俊不禁道,“他很好吧?”
應聞從前就聽人說何粟是異域風情,但是他從沒有仔細觀察過。眼下這人将臉探至他眼前,他才發覺面前人的五官是多麼驚心動魄。
他反應了一會,答道,“世子與将士同甘共苦,自然是極好的。”
何粟啪嗒一聲打開折扇,扇得玉墜子直晃,眼睛仍是帶着笑,“應大人,你不會真的不懂我在說什麼吧?”
“是世子将我從蠻子手下救出來,世子對我恩重如山。”
應聞這話是答了,也是沒答。
何粟沒想到,從小征戰沙場的軍士也會彎彎繞繞,索性不再與他兜圈子,直言道,
“應大人,容我冒犯提醒一句,他被我訂了。”
應聞将手上的佩劍抽出來又塞回去,往複了幾次,何粟隻是耐着性子等他答話,兩人一直無言到翟府門前。
眼看應聞要走,何粟才開口道,“應大人,你沒有什麼話要同我講嗎?”
現下天已大亮,晨曦打在筆挺的脊背上,應聞握緊了佩劍,半天才回道,
“你是愛财的妖精。”
然後在何粟錯愕的神情中跨馬離去。
十餘年前,舊政末年,胡人劫掠北方大部,應聞和爹娘流離失所,流亡途中蠻子的兩刀要了爹娘的命。
看着爹娘在眼前血枯而死,應聞也想着一死了之,結果那把砍刀還沒劈上他的頭,自己就被騎馬的少年撈在了懷裡。
少年翟朔一箭替他報了家仇,而後帶着人策馬回了敦煌城。
原本計劃留他在府裡做事給口飯吃,十來歲的小孩卻自告奮勇要随着少年将軍上陣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