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到我住的酒店了。”
我點點頭,沉默無言。
她用拇指刮刮我的手背,說:“我請你吃冰激淩吧,這附近有一家很不錯。”
我們牽手過了馬路,她才問:“我可以牽着你的手吧?”
我今天總算笑了,說:“都牽着了還問。”
她沒說話,卻把手指伸進我的指縫。我心裡轟然一聲,腳步一滞,被她扯走。我們這樣走過了三條街。我想,再不停下我就會中暑,當然不是因為太陽。
到冰激淩店時我們才自然地松開手,店裡冷氣十足,兩人坐在店門口的椅子上,背後仍有涼風吹襲。
我沒有問她情況如何,她好與不好,我看得一清二楚。不過我還是問出了夢中那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我問她,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我做好了她像夢中一樣回答的準備。她舔舔冰激淩勺子,看着我說:“陪着我吧。”
十五分鐘後,我坐上了葉丹青的車,她帶我回酒店。
酒店在黃浦江邊,頂層的總統套房。我合理懷疑這個套間得有兩百平米,甚至有一間專門的辦公室,從客廳的落地窗可以俯視江景和對岸的陸家嘴。
“這裡景色不錯,”葉丹青說,“夜景更美。”
我緩慢地點頭。
“想看嗎?”她問。
我說想。
“那晚上留下來吧。”她輕輕說。
我心裡當即就同意了,但嘴上又矜持地找了借口,說睡衣沒帶。這對她來說根本不成問題,很快她就叫酒店送來了一套全新的。
晚上葉丹青讓樓下餐廳送來晚飯,她說酒店裡有相熟的人,這幾天不想見到他們。我問她你是不是這幾天都沒出門?她點點頭。
夏季天黑得晚,吃完飯歇了一會,夜幕才慢慢降臨。我們坐在落地窗前,靜靜等待對岸燈火漸次點亮,江水中落滿霓虹。
這是我們第一次住在一起,兩個人都沒說什麼話,單純為了看夜景一樣。
有船慢慢駛過江面,她說這是第五艘。我問你怎麼知道?她說,數着呢。第一條船什麼樣、第二、三、四條船什麼樣,她都告訴了我。
我卻沒有印象了,隻顧看對面樓上鮮紅的LED廣告。五彩紛呈的燈光如一根根熒光棒,從外面丢進窗戶,掉落在我們身上,讓她白皙的皮膚一會随紅光顫抖,一會随藍光波動。
每天晚上無論多晚回來,葉丹青都要先在這坐一會才能睡覺。有時回來得早,江上還有船,數到第七艘,就強制自己休息。
但大部分時間她回來得很晚,船都鎖在碼頭,小船蓋着防水布,大船窗戶漆黑一片,街上也沒有人了。
她說話時有點落寞,嗓子裡像浸滿淚水,但她并沒有眼淚,語氣也相當平靜。
有時候她也去樓下酒吧,燈紅酒綠好不熱鬧。好幾次有人過來搭讪想和她喝酒,她就說她在等人。其實誰也沒等,對面的位置一直空着。
她坐累了,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靠在沙發背上。皮膚像透明的,被粼粼光影占滿。城市的燈光真毒,能照出孤獨的人的骨頭。
星期一晚上,她和肖燃吵架了。那天薇拉特别生氣,覺得葉丹青欺騙了她。葉丹青也很生氣,所以到肖燃家的時候,和她大吵了一架。肖燃說葉丹青有退路,自己卻沒有,迫不得已。
我問她,肖燃為什麼要那麼做?她說,當然是有人要她那麼做。
葉丹青說話隻說半句,另半句由我追問。我說,是誰?她吐了口氣,說,維克托,我的養父。
發布會的前一周,布蘭森從總部派了個私人秘書,以考察的名義來到上海。她暗地裡找到肖燃,讓她在拍攝宣傳廣告時,拍下珠寶樣式,發送到指定郵箱。
她們的會面很私密,肖燃進去之後還被搜了身,看她是否攜帶了錄音錄像的工具。
但維克托·布蘭森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葉丹青聳起肩膀說:“他不希望我做得太成功,否則就很難控制我了。”
其實從收養葉丹青開始,維克托·布蘭森的如意算盤就打好了,讓她回國幫他開拓國内市場。這也是當初他收養時在心裡設下的隐形條件,其中也不乏古峰和古時雲力勸的效果。
維克托的慈愛是在媒體前作秀,相比女兒,葉丹青更像個花了點小錢買來的工具,不過既然投了錢,就必須有回報,卻又不能讓她過得太自由,免得哪天另立門戶,成了自己的絆腳石。
回國之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歸根結底是葉丹青和維克托之間的博弈。葉丹青處處受制所以步步為營,卻還是敵不過維克托老謀深算,所以總是輸多赢少。
這次他選擇肖燃的理由也非常簡單,肖燃是葉丹青為數不多信得過的人。布蘭森用肖燃的模特生涯做籌碼,赢下了這局。
“那現在怎麼辦?”我替她着急,但也想不出辦法。
“總部那邊的意思是先給我放半年假,說之前工作辛苦了,一直沒休假。”葉丹青冷笑。
“那你要去哪?”
“不知道,可能去紐約吧。”
說這兩個字時,她帶着些向往。此前我隻從别人口中聽說過她對紐約的憧憬,她真切地對我展露,還是第一次。不知為何,我心裡卻湧上酸楚。
我問她:“就沒有别的辦法了嗎?”
她長長地歎氣:“我可以回倫敦找董事會,四處奔走據理力争,天天坐在會議室等待他們審判。再去紐約讨好一下詹姆斯,當牛做馬求他大發慈悲,為一個看不上的人向維克托求情。這不就是我一直以來的生活嗎?”
“可是我累了。”她低下頭看我。
我站起來靠在她身邊。
她又說:“我和薇拉決裂了,她用很惡毒的語言罵我。她是我大學同學在南美做田野調查時認識的,我也是通過這層關系邀請她來到這裡。其實我們很聊得來,我曾經以為她也拿我當朋友,可她不願意相信我。
“肖燃也不信我,她不相信如果選擇了我,我有能力保住她。我們認識很久了,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已經三年多。為什麼呢?”
她的問句很輕,說完自嘲地笑了。我又覺得她的話語中滿是淚水和傷痕,每個字都帶着鼻腔裡的酸澀。
我決定說點話打開局面。我想說,你别理她們,我就很相信你。然而我說出口的卻是:“葉老師,你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