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頗為和藹地跟祝饒說:“其實在國内讀初中也沒什麼意思,太辛苦了,要求又嚴格,你跟着姐姐一道去美國吧,錢的問題不用擔心——怎麼樣,開心麼?”
五年的時間,足夠祝饒在新家裡被打磨成一個斯文金貴的小少爺。他現在已經跟當初跟着鐘玲的時候全然不同了,頭發打理得一絲不亂,穿着針腳舒展的毛線背心,小皮鞋锃亮。
他低頭,興趣缺缺。
“我媽欠你們的錢還清了麼?”比起什麼留學,他更關心這個問題。
行長一愣,然後皺眉道:“你都在我們家五年了,怎麼還管那個女人叫媽?你現在的日子不好麼,難道你喜歡一輩子沾着你親爹媽那身髒血啊?你要學會跟他們劃清界限。”
“就是,你現在這樣多好。說實話,你當年跟着那個女人,泥猴子一樣的,要不是看你底子長得好,又認識少年宮的老師,說你有天分,我跟你爸爸是不會要你的,你要懂得感恩。”
行長夫人說,“總之,倩倩美國那邊的學校八月份就要開學了,你這邊的手續我們也會盡快給你辦,到時候你們一起去。”
祝饒根本不想去留學,但他也知道他在這個家裡是沒有話語權的。
他怕他就算不肯走,到時候也會被強行塞上飛機。
他跟鐘玲已經有五年沒見了,直到臨行前,祝饒才意識到,他有多不想離開,多害怕以後再也沒辦法跟鐘玲見面,多懷念記憶中珍藏的那短暫的一小截童年。
要離開的日子臨近,祝饒終于按捺不住,半夜翻窗從房間出去,拔腿就往車站跑,坐了夜間公交去蓮花巷。
同時在心中暗暗祈禱,鐘玲還住在蓮花巷,沒有搬家。
夜間公交搖搖晃晃三十分鐘,從城東駛到了城南。五年的時間城建飛快,蓮花巷口的路燈多了好些,再也不是從前黑黢黢的樣子。祝饒在巷口的公交站台下了車,捧着一顆砰砰直跳的心,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到了五年沒見的家門口。
門口的水井還在,夏夜,井裡一如既往冰了西瓜,法國梧桐樹上蟬鳴聒噪,祝饒在一聲聲蟬鳴中,深呼吸,心跳更快。近鄉情怯。
家裡的大門還是從前那個,沒換,這也許證明了鐘玲沒搬走。
祝饒五年前回來時,偷偷揣走了一把備用鑰匙,現在終于能派上用場,他小心翼翼地擰開了門鎖。
剛一開門,就被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差點幹嘔。
祝饒大腦一片空白,寒毛倒豎,一下子管不了那麼多了,迅速打開燈,發現地上一片水迹,不是透明的,是泅着鮮紅血色的水。
他呆滞地進了廁所,打開廁所燈,眼前的景象讓少年的瞳孔陡然放大。
——鐘玲軟綿綿靠在一個大木桶旁邊,渾身濕透,左臂泡在木桶的水裡,整個桶裡的水都被染得一片鮮紅。
女人臉色慘白,另一隻手裡還握着一把沾血的水果刀。
祝饒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然後又猛然醒轉過來,沖過去就把鐘玲的胳膊從桶裡拿了出來,同時拿出手機撥了120。大約人在極端驚恐的時候反而想不起來驚恐了,十二歲的孩子跟120說明情況的時候甚至是冷靜的。
鐘玲竟然還有意識,聽見祝饒說話的聲音後悠悠轉醒,她的瞳孔微微渙散,看見祝饒,隻說了一句話:“還差一點兒……”
“媽,你等一下,救護車馬上就來了。”祝饒放下電話,跪到鐘玲面前,顫抖地握住鐘玲另一隻手,眼淚終于流下。
“還……差一……點兒……”
鐘玲還是氣若遊絲地說着那句話,祝饒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然而下一刻,鐘玲仿佛忽然恢複了力氣,被祝饒抓着的手握緊了刀,另一隻割了腕的手也覆了上來,握上祝饒的手。
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就這麼帶着祝饒,三隻手一起,猛地向下——
刀尖刺進了女人的胸腹,正好是心髒的位置,大動脈破裂,血霧噴薄而出,溫熱的血灑了祝饒滿身滿臉。
他近乎茫然地看看女人,又看看自己和女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一直到救護車轟鳴着趕來,十二歲的男孩都還跪坐在廁所裡發憷。
一大一小兩個人在蜿蜒的血水裡癱坐着,像兩具血色的石塑。
鐘玲已經死了,120把她的屍體擡走了,而祝饒被帶去了警局。警察大概問了他經過,他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那是個經驗豐富的老警察,皺着眉看了祝饒半天,讓人去找了警隊心理醫生。
“才這麼點大的小孩,造孽。抓緊心理幹預吧,這輩子還能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