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霞要比廖小峰記憶裡老了一些,但同時她整個人也變得更明媚松弛了一些。
她穿了條淡鵝黃色的尼面連衣裙,外套一件白色螺紋薄羊絨開衫,長發規矩地綁在腦後,沒怎麼化妝隻塗了口紅,因此氣色看起來倒算不錯。
聽見那聲“媽”,再把廖小峰的臉仔細打量清楚。
溫霞也愣住了。
“阿霞?”男人檢完票在登機口喚她,手裡牽着的小女孩早拽着她往爸爸那裡扯。
她終于回過神來,坑着頭接過齊天磊遞過來的布包道了聲謝。
原來她是來送機的,隻是沒想到會在機場大廳碰見來接機的廖小峰。
溫霞感受到來自身後的灼灼目光,然而她未敢回頭,在女孩和男人說完話後,她拼命壓住想哭的情緒,和男人道别,對他溫聲囑咐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末了甚至和男人隔着欄杆深深擁抱了片刻。
做這些的時候她是心不在焉的,明明可以不必擁抱,可她不知道今天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注視着男人消失的身影,許久不敢回頭。
久到女孩耐不住性子,晃着她的手要求回家,她才慢吞吞回過頭。
廖小峰還在那裡站着,絲毫沒有挪動腳步。
冷不丁,溫霞想起有一次外出不小心把兒子給搞丢了,那時他們全家剛來香港不久,人生路不熟的,連溝通說話都成問題。
後來還是在警局裡找到的廖小峰,她記得,當時去接人的時候,兒子坐在長闆凳上,看過來的眼神幾乎和現在一模一樣。
心中一下子揪緊了,怕被女孩看出來,她不動聲色地往前走,路過廖小峰身邊的時候,她頓住腳步輕聲說:“跟我來。”接着繼續朝前走。
走回方才等候航班的位置,周圍坐滿了人,可這幾個位置仍舊空着,好像就是特意為他們留的。
“小敏,媽媽有些口渴,你去那邊給媽媽拿杯水好不好?”溫霞對着不明所以的女孩說。
小敏猶猶豫豫,齊天磊這時站出來:“我陪她去吧。”
溫霞擡頭看他,随後看看廖小峰,兒子無波無瀾地點頭:“他是我朋友。”
“小敏,媽媽坐着休息一會,你跟這個哥哥去那邊玩一玩,”溫霞說着拉開包,從皮夾裡挑出幾枚錢币,“可以買糖吃,但不能吃多。”
聽見有糖吃,小敏開心地直拍手,她接過錢頭也不回地朝商店區跑,齊天磊保持距離,始終跟在她後面。
終于剩下兩個人,沒過一會,溫霞開始發出低微的啜泣。
離開的時候沒留下任何口信,其實她并不是計劃好了要逃,隻是在一個灰蒙蒙的清晨,她從床上醒來,看着破房子裡的一切,忽然感覺自己的人生到了頭。
一兒一女躺在身邊呼呼睡着,看看時鐘,再有一會,她就要起來收拾家裡和兩個孩子,然後下樓去幾百米開外的店鋪見工。
如此渾渾噩噩,如此沒有希望。
好多個瞬間,她甚至期盼自己就這麼睡死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于是,那天清晨,她選擇在兒女醒來前,收拾東西離家出走。
“小峰,是媽對不起你,你……”她哽咽出聲,為不引起旁人注意,隻好捂住嘴巴,待情緒平穩後,已經流了滿臉的淚,“你過得好不好?”
廖小峰也是紅了眼睛,他原以為自己已經理解了這個人,然而,當他看見男人和小女孩時,發了黴的恨意便翻江倒海地攪動他的五髒六腑。
他想說不好,甚至過得很不好。
想把被人帶去福利院的經過事無巨細地講出來,想把他和妹妹被人欺負的經曆無情地講出來,可是他唯有語塞了。
“我和小婷都過得……很好,你不要擔心。”他聽見自己流利地撒謊,胸膛沉重得幾乎快要碎掉。
聞言溫霞欣慰地點了點頭,從包裡掏出疊好的手帕往臉上抹。
“你呢?”廖小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通紅的眼睛就要掉下淚來,不過到底憋住了,“你過得好不好?”
溫霞不知如何開口,她攥住提包的手忽然用力捏緊了,然後擡眼去看在遠處吃着糖果瘋跑的陸小敏,廖小峰順着她的眼神,也朝瘋跑的陸小敏看過去。
“她是你妹妹,今年6歲了。”
小敏綁着兩個小辮子垂在肩膀,肉嘟嘟的臉蛋因為奔跑變得粉撲撲的,她穿着黑色花邊絲絨帶袖長裙,一看就是被父母嬌養長大的。
看看這樣的陸小敏,再看看溫霞望向小女兒時的寵溺眼神。
忽然有種鑽心般地疼痛直逼廖小峰而來,那是連他遲鈍的心髒也絕承受不住的疼痛。
記得在廖小婷出生後,年幼的他曾吃過一陣妹妹的幹醋,其實每個家庭裡的大孩子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哥哥一開始并不是哥哥,懂事也不是能從娘胎裡帶出來的美德。
可是縱使他再吃醋,廖小婷始終是他的家人,是親妹妹。
放在陸小敏身上就不一樣了。
那是陌生的,他無法承認的關系。
如今坐在眼前失而複得的母親,已經把所有的愛傾注在陌生的小女孩身上,留給他的,恐怕隻有不敢示人的悔恨,以及知道他過得還不錯的欣慰。
當初不告而别,後又積累的愧疚,就這麼輕飄飄地被個小女孩所替代。
怎麼能叫他釋懷!
于是,那些被生活掩蓋的黴痕翻江倒海地全被拖了出來,廖小峰壓緩愈發顫抖的呼吸,幹澀的嘴唇被他咬破了邊,滲出甜膩的血腥味,他覺得他就要變得不堪,就要堕為歇斯底裡的猛獸。
“小敏,你慢點跑!”溫霞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滿心滿眼隻對着朝自己奔跑而來的女孩張開了懷抱。
眼睜睜瞧着這溫馨的一幕,廖小峰再也忍受不住。
他攥住拳頭,嘴巴裡的話就要脫口而出,雖然知道說完後,他肯定會後悔,肯定會自責,但他此刻已被愠怒蒙蔽了所有的理智。
然而猝不及防間,一雙手沿着他的鬈發撫至後腦勺,跟着就朝被身體烘熱的衣襟裡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