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三年,南康府,韶遠縣。
馬蹄聲陣陣,灰塵四起,蓋了一層黃土氣的高頭大馬不高興地打個響鼻,帶着一行人停在城門下。
江無眠一路奔馳,不見疲憊之色。目之所及的城牆底,歪斜脫落的黃泥拼出兩個詞,粗粝和破敗。
視線落在匾額上,兩個字在那兒紮根,韶遠。
舌尖上滾了一圈,他品了品這城這景,不知想什麼。
跟随江無眠上任的四個師爺不約而同皺眉,灰白斜領做道爺打扮的林守源勒馬上前半步,低聲道,“大人,白督撫去歲五月領命南下平亂,合該先我等一步抵達南康府。
算算時間,本地生計應已恢複,白天城門守軍盤查來往路引,可這韶遠縣城門緊閉,不見百姓,怕是不好。”
亂臣賊子于潮州府起事,白楚寒領兵南下平亂,至今五月有餘,合該清理幹淨,督領州府,待下一任知府知州接任管事。
任誰都看得出,此刻潮州府附近的府州縣城全是燙手山芋,治理得當是分内之事,治理不當則發配瓊州。
巧的是,瓊州不遠,快馬加鞭過瓊州海峽,七日便到。
江無眠丁憂三年,今歲出孝期,剛遞上折子回朝堂任職,正撞上這檔口。
吏部連夜上書,首輔當庭首肯,今上命其即刻趕赴,不得耽誤。
于是,奔波四月,江無眠攜全副身家,與四位師爺站在南康府韶遠縣城外觀賞破敗城牆。
江無眠得知恩師貶谪消息時,心有準備,倒不難接受。倒是随他上任的四位師爺遭了無妄之災。
四位師爺紛紛表示不成問題,江無眠是他們的救命恩人,為恩人效力有什麼可說的?
沉思片刻,江無眠也說道,“林師爺所言極是。據我所知,平亂軍來時兵分兩路,其中松江水軍自青州府登陸,此地和南康府之間隻隔着惠州府。
幾個州府之間的距離太近,若是不管,容易影響行軍,所以白督撫斷然不會置之不理。”
白楚寒領兵頗有章法,其人軍紀嚴明,絕不燒殺擄掠,更不會放任校尉千戶魚肉百姓,韶遠縣異常應另有因由。
一路南下,經過的縣城中,有的商販絡繹不絕,有的縣中條條處處可見秩序井然。
韶遠縣附近幾個縣城無異樣,官道兩邊上沒見到流民與攔路者,可想而知,此地亂黨已然不成氣候。
如此,韶遠縣為何城門緊閉,不見百姓商販往來?
江無眠視線再度落在那堆黃泥上,手中馬鞭輕輕敲了兩下皂靴,倏而喝道,“誰?!”
官道附近的林子裡傳來異動,除卻嘩啦啦的樹葉聲響還有腳尖滑過樹葉的咔嚓聲,緊接着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喘氣。
難不成是潰逃亂黨?
“人在林中,小心埋伏。”江無眠心下提防,提着陌刀低聲叮囑。
不等更多命令,林守源手持闊刀沖向聲音來時的方位,其餘三個師爺緊随其後。
江無眠落後一步,自行安置馬匹行李,确保不會有人路過順手牽羊,這才沖向打鬥聲最為密集的地方。
剛到交戰區,江無眠便看到在他之前沖進來的四個師爺正和三個看不清容貌的野人纏鬥。
三人之間配合默契,但随着四個師爺完成合圍,加之林守源沖進陣列直接一刀廢了主攻手的橫刀後,三人不得不狼狽落敗。
江無眠第一時間扔過去麻繩示意把人綁起來,他走遠兩步,撿起挑飛的橫刀仔細觀察。
刀身狹直富有金屬光澤,靠近刀柄的區域還能看出鍛造時留下的裂紋。刀柄過長,上面的血垢掩蓋了皮革,常年握刀處的花紋消磨殆盡,但在刀柄末端還能看到一點文字。
林守源的闊刀搭在主攻手的脖頸處,其餘兩個佩劍的師爺則是封死剩下兩人,還有一個正站在不遠處手持弓弩封住他們可逃竄的出路。
橫刀扔在主攻手不遠處的地上,江無眠靠近,手中馬鞭挑起這人的下巴仔細端詳,僅僅片刻笃定地說:“韶遠縣巡檢。”
四個師爺互相看了幾眼,瞪着眼睛仔細審視刀劍下的落魄野人。
的确,他們的體格并非流民或草寇可以比拟的,招式同出一源,進攻防守有度,除卻死闆了些,能看出經過系統學習。
人手一把橫刀更是強有力的說服憑證。
大周非軍士不可佩刀,普通人配的武器以環首刀、匕首、長劍為主,如此對打造技術要求頗高的橫刀很是少見。
眼下三把橫刀正安安靜靜躺在地上,樹上枝桠切碎的陽光斑斑點點落在刀身上,照出一點寒芒。
三人被刀劍按着,瞪圓的眼睛尚不服氣,又因江無眠聽不出喜怒的這句結論生出怒火,“不錯,正是我等!亂黨休要猖狂,白督撫歸來之時,便是爾等人頭落地之日!”
若非白督撫領兵去了海上,突然出來的亂黨又人多勢衆,巡檢司反應不及,才讓韶遠縣落入敵手。
來核查的五人小隊犧牲一條性命,從緊閉城中逃出。
昨日又派一名兄弟沿官道附近向最近的備邊衛所求援,留下三人輪流警惕監督韶遠縣現狀,等待援軍。
誰想,援軍還沒到,先一步發現他們的竟然是幾個亂黨!
林中陡然陷入沉默,四個師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看向審視這一切的江無眠。
他手上馬鞭都不轉了,任誰都看得出,江無眠此刻很是意外。
赴任之前,江無眠曾想過此地的本土命官會是如何為難于他,士紳富商對年輕的知縣嗤之以鼻,潮濕瘴氣會讓他纏綿病榻、客死他鄉。
熟料,現實總歸不同于想象,抵達任上的第一道難關竟是向人證明他是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