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蒼蘇醒時,床邊無人。
他擡起左手腕,發現掌根處有一道淡白傷痕,像是先被人割開,而後使用法訣治愈的。
萬蒼垂眸,盯着這痕迹出神。
祝鴻這副身體比起他原身,沒有強大的自愈能力不說,打從他神魂入主後,還在不停地受傷。
但他早已習慣了傷痛。
以前的他,莫說是遍體鱗傷,就算打架時被對方一劍戳穿腰腹,腸子不小心漏在體外,也能面不改色地塞回去,繼續厮殺。
因為萬蒼的五感殘缺不全。
唯一稱得上清晰的,就是痛覺。
每當他心煩意亂,就格外喜歡劃破小臂,将手腕下垂,凝視着傷口處的血珠不斷滲出,放緩呼吸,靜靜聆聽“滴答”聲,仿佛煩躁情緒也能随之離體。
如此半晌,方可平複心緒。
對于萬蒼來說,疼痛能令其保持清醒,因此他不懼傷痛,甚至享受悲苦。
而這般細緻體貼,會替自己處理小傷……
隻可能是過卿塵的手筆!
欣喜之情瞬息即逝,失落和苦澀湧上萬蒼心尖,因他刹那間明白了,這不過是從過卿塵處偷來的關愛與憐惜。
本該屬于“祝鴻”。
——而不屬于魔尊萬蒼。
萬蒼父母離世時,他尚在蹒跚學步,于是順理成章地被舅舅收養,此後在世俗紅塵中跌打滾爬,倔強成長。
這些俗事分明曆曆在目,卻宛如雲霧缭繞,令人看不真切。
萬蒼一瞬恍惚。
他依稀憶起,年幼時因為體質特殊,是難得一見的修仙奇才,被某仙門長老贈語“三生沾福光”,乃是有大氣運之相。
沒想到多次被不軌之徒盯上。
那些找上門來的,無論是仙門弟子,還是魔族,個個道貌岸然,而後施行拐賣行徑,企圖将他全身根骨煉化。
顯然,他們是将這份氣運化為己用。
淬毒的利刃,屢次三番紮在萬蒼身上心裡,他無助地蜷縮躲避,卻難以脫困。
本在成長的稚子身體傷痕累累,每一道都深可見骨,慘不忍睹,三番五次的,與死神擦肩而過。
就算他僥幸獲救,也不敢再回家。
不。
那間狹小陰暗的柴房,根本不配稱之為“家”!
能輕易掌握其行蹤,并洩漏出去的,唯有那位滿心滿眼都是親兒子的舅舅。
萬蒼在萬魔窟中飽受五年煎熬,其後脫胎換骨,心裡仍放不下這樁樁件件。
難道想多看看這世間,便是錯嗎?
難道身負氣運,就天生要任人掠奪欺辱嗎?!
就算是苟延殘息,也要活下去……
——複、仇!
沒人教過萬蒼如何修行。
他咬緊牙關,手腳并用,在屬于自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直到挺直脊背,逐漸強大,成為魔域至尊。
終于站在巅峰,得以睥睨衆生。
萬蒼回望這助推自己成魔的種種,非但不埋天怨地,反倒想好好感謝這幫人。
故此他殺死老魔尊後,便把半塊鎏金面具戴上,深夜挨個敲開畜生們的大門,暴戾的魔氣當空籠罩,一擊斃命。
現在想來,這般痛快地死去,委實太過便宜他們了。
萬蒼斂眸,無聲發笑。
什麼“氣運”,“根骨”……這些破爛玩意兒,本尊才不稀罕!
他竭盡全力活下來,卻陰差陽錯地以魔尊的身份,再次遇見過卿塵。
萬蒼不知過卿塵是自己養過的小白蛇,而過卿塵修無情道,将前塵盡數遺忘……
魔尊與仙君對立,當然是見面就開打,霎時天昏地暗、地動山搖。
萬蒼棋逢對手,鬥得津津有味。
他們魔域的日常活動就是互毆,打架代表着鍛煉交流。
剛被點化的魑魅,踩了誰的墳頭;後天成魔者出手,破壞了誰的地盤;魔君手下巡街,多搶了誰的米……
魔族會為了諸如此類小事而戰。
——因為閑得慌,手癢!
萬蒼百無聊賴,學習了諸多奇技淫巧,再聯想到自己方才不正常的反應,恍然大悟。
盜用自己屍首就算了,還他媽拿來藏蠱毒?!
這具身體本就差勁,如今還要靠放血緩解毒性,豈不是更虛了?
最可惡的是,幕後之人傷害到了過卿塵……本尊非得将這膽小鬼,抽筋拔骨,挫骨揚灰不可!
萬蒼暗暗怄氣,胸膛猛烈起伏,連聲咳嗽,下床時聽到了急促但輕微的呼吸聲。
此次外出,他本就拖了後腿,中蠱後更是行動不便,據常理判斷,過卿塵理應替自己穩固完狀态後,就外出探查了。
——屋裡怎會有人?
萬蒼輕手輕腳地摸到外屋另一頭,聽到破風聲,他下意識躍起,躲過了猛然襲來的不明物體。
“砰!”
後方的木架則沒這麼好運,一時被抽得倒翻,重重砸地。
萬蒼垂眸看去,心池激起千層浪。
那竟然是半截粗長的銀白蛇尾!
過卿塵身為妖仙,受萬人景仰的同時,也被無數宵小之徒所觊觎,明面上自然不能有任何弱點。
所以,他将原身的秘密藏得極好。
前世萬蒼直至自刎之前,憑借觀方鏡殘片,看到了過卿塵的蛇尾,才發現自己要挖骨的對象,正是謀劃良久,一心要複活的“亡妻”。
當真是滑稽又可悲。
若那人還清醒,必然不可能放任蛇尾顯露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