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揚弘一轉頭,正撞上羅黛笑眯眯地沖他打招呼。
他不得不回敬一張笑臉:“使君真是暴殄天物,成日裡拿着上等戎馬代步,不是當驽馬騎去上朝,就是當田馬騎來打獵。”
她拍拍愛馬的脖子:“太京氣非高寒,又無平原曠野。下官想着,見縫插針帶馬兒走走,或許有益于身心健康。”
佐揚弘觸景傷情,想到可憐的白帝,對佐雅澤恨得牙癢癢。
……
大部隊靜靜跋涉,抵達目的地雲夢山圍場。
雲夢山山勢如蝌蚪,一寸霜皮厚*,圍場周廣二百餘裡,南邊連接一大片形同月牙的湖泊,山峻水闊,繁衍了數不清的鹿、麋、獐、狍、兔、豺、狼、虎、豹等野禽。
雲夢湖半繞着大營和獵場,大營中心為行銮駐跸所在,外一圈又分劃出内外兩城,内城連帳布防侍衛扈駕,外城設臣屬機構的帳幄,負責中轉奏疏、關照警跸。
抵達之後的第一日,大部隊原地休整,當晚設筵。
自踐祚以來,新君勤心庶政,再未踏出皇城半步。這次得以離宮,他胸中頗為暢快,在大營裡閑坐不住,遂欽點琉國駐京國信使一同外出。
羅黛犯了難——按計劃,春蒐第二日是觀覽景緻、勘探地形,等到第三日才會大開殺戒。
但佐揚弘一心想赢回斬馬/刀,這會子已忙不疊地帶隊進林子部署。她不甘後人,就要提前準備充分,好在獵事上與他一較高下,哪有心情亂逛?
可惜她再三推脫,也架不住皇命難違,隻得帶上兩名侍衛,随駕出營放風。
出發前,她順手抓了一小把炒瓜子,邊走邊嗑,真叫一個香。
他們漫無目的地爬上山坡,一路通過溪流的走向和樹冠的繁茂來判斷方向,不知不覺穿越密林深處,來到圍場的最外沿。
映入他們眼簾的,是雲夢山腳下漫山遍野的小白花。
“天哪!”扈衛裡,有人發出驚歎,“多麼盛大的花海!”
更多人蹲下身去,仔細觀察那一大片白花。
纖小的花朵約莫一掌高,梗子細如幼兒發絲,花瓣更是指甲蓋那麼一丁點兒,隻是仗着數量優勢,集結起來創造了一個明燦的幻覺。
望不盡的小白花在風中波複一波,宛如流動的霜雪,幾乎覆蓋住綠草。
“這是清風草原上的雲頭花!”見多識廣的哈薩圖帝姬認出來了,“傳說這種花的生命力特别頑強,哪怕經曆了人畜的踐踏,不消數日就會重新抽芽,團結成雲。”
她俯身輕撫雲頭花,指尖傳來的觸感如夢似幻,“不知這兒曾經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或許在很久以前,一群飛鳥從清風草原跋山涉水而來,其中一隻鳥兒在覓食的過程中,誤食了一粒雲頭花的花種,然後……”
然後這粒種子,通過某種自然的方式,被排出來了。
不過羅黛決定跳過這一不雅的部分,免得自個兒的遐想沾染上味道。
“總之,雲頭花的花種深深地嵌進泥土,生根發芽,生生不息,最終繁衍到整座山頭……恰如我們今日看到的這般。”
佐雅澤無情地破壞了這份詩意:“這片花兒未免白得太滲人了,讓朕想起白骨暴露在墳場的情景。”
“聖上如此點評,豈非比眼前白慘慘的景緻,顯得更加不吉利?”
“在我朝的皇家圍場出現了戎人的花兒,朕實在高興不起來。”
“臣數從豹尾中,仰窺聖衷惕厲,不勝忭躍*。”她虛情假意地拽了句文言,“幸好這些是屬于大自然的花草,并不是戎人的軍隊。”
豈料他陷入沉思,仿佛在推敲戎人軍隊來了怎麼辦。
他該不會是認真的吧?她哭笑不得,清風草原距離此地十萬八千裡,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人力絕無可能抵達。
“使君,注意你的态度,以及控制好表情,你怎麼敢用那種看笨蛋的眼神看朕?”
——佐雅澤一下子就甄别出,羅黛現在瞅着自己的神态,恰如當初在土方城頭上瞅大談出陷阱之法的李奕。
她垂下頭,謙卑地表示:“聖上之聖明燭照四海,幹大事而惜身,臣受教了。”
新君不說話了,撇下十扈衛,徑自向前走去。
被他踩倒的雲頭花立刻四分五裂,花瓣紛紛破碎,猶如碧海上消散的雪白泡沫。
猶豫片刻,她單獨跟上他的步伐,走向草石的盡頭。
“其實使君可以直說,朕就是怕死而已。”
羅黛“啊”了聲,這話誰敢說?“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
“人固有一死,處死之為難,豈能當真萬歲如平常*?”
一股脆弱的情緒怆然而起,他喃喃道,“但朕需要用這條命去做更多的事情,壓根兒做不到從容赴死。”
她蹙着長眉:“聖上何故對景傷懷?”
“朕想搖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