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陸铮卻在朗陳南的眼底看見了無盡的悲傷,他幾度張嘴,似乎想要說出那故事的後半段,但都失敗了。
朗陳南的雙唇在顫抖,他與陸铮對視的目光開始遊移,最終,他錯開了視線。
陸铮沉默地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靜靜地走到了辦公室的光源邊,将燈摁滅了。
她走出了玻璃門,就在朗陳南以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時,玻璃門再度被推開。
陸铮拿着一件她放在辦公室内的風衣,走了進來,然後徑直地走向了朗陳南。
在朗陳南有些錯愕的目光中,寬大的風衣從他的頭頂落下,獨屬于陸铮身上的香氣在瞬間籠罩住了他。
陸铮站在朗陳南的身邊,溫聲道:“如果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陸铮輕歎了一口氣,打算離開辦公室。
卻在轉身的一瞬間,垂在身側的手被拉住了。
朗陳南的掌心滾燙,寬大修長的手卻不敢拉住陸铮的整個手掌,他隻是虛虛地拉住了陸铮右手的指尖。
十指相觸,不僅讓陸铮腳下的步子一頓,也讓陸铮的心跳聲有了微弱的變化。
她回過身,目光落在了朗陳南拉着自己指尖的手上。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此刻在微微顫抖。
片刻之後,朗陳南輕聲說:“再之後,我的記憶其實就有些模糊了。我隻記得,我的爸爸坐上了那個熱氣球,手中抱着那台老舊的投影設備。為了能夠到足夠高的地方,爸爸甚至還将電線拉得很長很長,長到當時個子不高的我,需要踮着腳仰着頭,都有些看不清。”
“然後……”
他突然哽住了,抓着陸铮的指尖驟然縮緊。
許久,陸铮聽見朗陳南歎了口氣,“然後,意外發生了。”
“我的雙眼被一片猩紅占據,而在那猩紅當中,是前一秒還在和我揮舞雙手、滿臉笑容的父親。”
朗陳南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我、我……我跑向我的爸爸,可是他、他一動不動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從熱氣球上掉下來……我……”
朗陳南的情緒開始逐漸失控,他整個上半身藏在陸铮的風衣外套之中,但藏住了身體,卻藏不住已經發生的事實。
他開始語無倫次,一向冷靜的聲音中開始染上了哭腔。
朗陳南:“我……”
在朗陳南最無助且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被輕輕抱住了。
陸铮就站在椅子邊,隔着風衣,攬住了朗陳南的腦袋。
她輕柔地将對方的腦袋推向了自己,一邊摸着他的頭,一邊溫聲道:“沒事了,都過去了……”
窗外的日光透過了百葉窗的縫隙,在一片昏暗的辦公室内,投射下了斑駁的陰影。
陰影之下,是他的痛苦。
而在他的身旁,是陪伴着他的陸铮。
許久,朗陳南才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的爸爸從熱氣球掉下來後,我的嚎啕大哭引來了那附近的其他村民。在除夕夜,我的爸爸被送進了縣城最近的醫院搶救……比起地上的猩紅,手術室門口的紅燈更加刺眼。”
“那一刻,我原以為父親的意外離世,對我的打擊就足夠稱得上滅頂之災了。”
朗陳南頓了頓,風衣内傳來了他自嘲的笑聲,“但遠不止這些……這個意外已經很殘酷了,可之後那些人的指控更加殘酷……”
那些人,就在意外發生的十幾年後,再度登門。
“他們說,我和我的媽媽是掃把星,我的媽媽克夫,是我的媽媽害死了爸爸。”
他的掌心下意識地顫抖,連朗陳南自己都沒注意到,他無形之中加大了攥緊陸铮的力氣。
朗陳南:“我不明白,這明明是一個意外……不管是我、還是我的媽媽,都沒有人想看到這個意外發生。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還能夠在意外發生的時候,作為一個旁觀者高高在上地指責我們。”
朗陳南的聲音沙啞,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讓陸铮覺得艱難萬分,“我不明白,如果這件意外真的要找一個罪魁禍首,那也應該是我……是我撺掇着我的父親,去完成這個不可能完成的夢。”
陸铮輕輕拍了拍朗陳南的背,“這個夢,現在已經完成了。”
朗陳南:“比起指責我,他們更多地用那些難聽的話去形容我的母親,去形容和我一樣痛苦的媽媽。”
“我被困在了那一年的除夕夜,長達三年時間。”
朗陳南頓了頓,“這三年裡,我意識到,比起什麼兵器,語言才是最傷人的利器。它們可以直直地戳進你的心窩,戳進你的肺管,戳進你身上任何一處脆弱的地方,而說出這些話的人,隻是想要看一場轟轟烈烈的熱鬧。”
“後來,我和媽媽終于受不了了那個小漁村的環境,選擇搬離了那裡,也搬離了沂甯市。在新的城市,我才終于感覺自己可以活着了……”
朗陳南輕笑了一聲,“隻要我不想起我爸爸的這一場意外。我就可以一直當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陸铮沉默地聽着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好一會兒,她才輕聲道:
“可是你最後還是選擇回到了沂甯市,選擇面對這段過去,選擇完成了你和你父親沒有完成的夢想,不是嗎?”
“是啊,我放棄了逃避的機會,選擇了回來。”
朗陳南的指尖攀上了陸铮的掌心,他的指腹輕輕地摩挲着陸铮那被熱水燙得發紅的手背,
“陸铮,是因為你。”
陸铮:“嗯?”
朗陳南:“是因為你,我才選擇回來面對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