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遠持最後抱了抱自己的妻子,方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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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端二十一年五月,曆時八年的麒臨之亂結束了。
傳說中的青雲将軍奉旨入都,在世人好奇的目光中露出真面目。
叔山尋率段良麒殘部十四萬衆進入京畿,在玉京城外卸甲,僅帶領一支十餘人的輕騎隊伍,從清泰門迤逦入都,沿途受到了民衆的熱情歡迎。
百姓們高呼着“青雲将軍”,懷着敬仰的眼神仰頭看高頭大馬上的救國功臣。
傳聞中斬殺段良麒于霁陽城外的槊方節帥身長九尺、形如鐵塔,手舞一把重達五十餘斤的□□,将敵人一舉刺穿。可見多了威風凜凜武将風範的玉京百姓看到叔山尋的真人後,卻頗覺意外。
“說是那叔山将軍真人氣質文雅,面容白淨,不似武将,倒像文臣呢!”
方花實如此轉述着坊市間聽來的傳言,李硯卿聽完淡淡一笑。
“是麼?倒也不稀奇,天授年間韓大将軍,不也是才兼文武,出将入相。想來,英雄人物大抵類似吧。”
方姨娘認同地點頭,一邊喃喃自語,“也不知這叔山将軍府上有無适齡的子弟……”
李硯卿瞬間理會:“便等前朝叙功封賞完畢,請老爺将叔山将軍請過府來一叙,也無不可。”
叙功一事,卻意外有了些波折。
集英殿上,百官彙聚一堂。
皇帝朗聲宣布,參與對抗麒臨叛軍的将士,功分九等,人人皆有恩賞,而其中居殊功第一等的青山将軍叔山尋,在衆武将豔羨的目光中緩緩跪地,在禦前行完稽首禮,而後挺身直視着金銮之上,沉聲說了句“愧不敢受”。
西移的日光射入殿内,将黑色的大理石地面曬得發燙。殿上的氣氛卻因叔山尋而涼至冰點,一時落針可聞。
被皇帝許可殿前仍能佩刀的虢王李澹撇了撇嘴,兵部尚書杜昌益吃驚的目光停在叔山尋的身上一時忘記收回。而群臣隊列之首的鄭遠持手持笏闆,身型依舊不動如山。
叔山尋迎着皇帝因尴尬而一時陰晴不定的眸光,鎮靜自若。
他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不疾不徐地開口,主張降叛頭功應歸由苦守霁陽三十三日,最終壯烈殉國的霁陽太守兼祈州都知兵馬使顔青沅。
“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1。此等忠臣義士,縱然身死,其功勳又怎是吾等後人可比,是故這降叛首功,臣愧不敢居!”
好一個“所欲忠者,國與主耳”,此話誅心!
杜昌益第一時間看向李澹,他已是面色鐵青,一把胡須吹得上下浮動,而一旁兼領禁軍的司宮台少監袁振則揚起眉梢,難掩看好戲的神色。
懷光帝方才被拒的些許不快一掃而空,因叔山尋的話,想起苦守霁陽的顔青沅,胸臆中生出無限感慨,一時眼眶也紅了。
然而他沒有忽視殿中諸人各異的神色,尤其是自己的堂兄李澹的難堪,隻是抿着唇沉默了一會,半晌改而宣布:
“朕遐觀方冊,禍亂已弭,深感惟新之命方始,體元居正今則其時。可改貞端二十一年為昌順元年。”
一時間大殿之中山呼萬歲,群臣肅穆行禮,恭賀大祈重獲新生,因叔山尋一席話帶來的壓抑氣氛終究被翻了篇。
最後懷光帝命人收拾含章别苑給叔山将軍暫時居停。至于勳封殊功之事,待顔太守遺體迎入玉京後,再作計較。
群臣自集英殿魚貫而出。鄭遠持自台階東側向下走,身旁跟着三五老友,經過的同僚無不恭敬道一聲别;而叔山尋獨自走在另一側,無人問津,一身嶙峋氣質顯得腳下的玉階都冷清了些。
“真是會誅心啊!可憐虢王險些背過氣去,啧啧,這青雲将軍不簡單……”
杜昌益在鄭遠持旁邊小聲點評,這會他倒是暫時将虢王給自己吃過的癟抛諸腦後,新人一來,立即自動劃撥了陣營。
鄭遠持向台階那一頭孑然獨行的人遞去平靜無波的一眼,并未接茬。
他視線瞄到遠遠已經走下玉階,一身袴褶,腰懸佩刀的身影,揚聲喊住人。
“虢王殿下。”
李澹停住腳步,轉頭向上方看,叔山尋與他視線交彙,漠然移開了視線。李澹面露愠色,狠狠“呸”了一聲。
杜昌益料想二人有事要談,于是沖着鄭遠持叉了叉手,先行告辭。
“國公爺有何事?”
虢王語氣中尚有未消解的愠怒。鄭遠持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而行,等到出了隆福門,方才開口。
“阿硯思念兄長,虢王殿下難得回都,晚上去我那裡用一頓便飯吧。”
鄭來儀和綿韻一道在方姨娘處用的晚食,飯後消食散步時,聽說舅舅來了家裡。
她讓紫袖先回房,自己便往青岫堂的方向去,院中空無一人,正覺納悶,突然聽見隔壁父親的書房中傳來一聲怒喝。
“什麼青山将軍,狗屁!老子憑什麼捧他的臭腳?!!”
正是李澹的聲音。
鄭來儀心中一動,兩步走到廊下,在書房門外站定了。
“叔山尋故作姿态,虛僞矯飾,倘若真視名利如糞土,何不将那十四萬大軍速速交回朝廷?”李澹的聲音隔着一道門清晰地傳來。
鄭遠持冷冷道:“他敢将大軍不遠千裡一路南下帶入關中,入朝廷之彀。殿下呢?荷州守備軍到最後不也沒有走到霁陽城下麼?”
書房中一時沉默,鄭來儀能想象舅舅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能用這種語氣和虢王說話的,也隻會有他的妹夫鄭國公了。
李澹長歎一口氣,恨恨道:“那還不是因有人在旁虎視眈眈!”
他看向鄭遠持,“朝中諸将,凡有功者,有幾個不曾遭他袁振加害構陷?我之顧慮,就算是陛下也能理解——”
鄭遠持打斷:“所以殿下此時才更應體會陛下的心情。”
“什麼心情?”
鄭遠持的聲音變得冷峻:“忠臣死節的難尋,和賞不酬勳的痛心!”
李澹一怔,而後煩亂道:“無論如何,讓我去附和叔山尋那厮,去向陛下進言為顔青沅厚葬立志,本王做不到!”
他鼻子裡出氣,語氣十分不甘,“又不是本王讓他自刎的!本王真是想不通,圍都解了,怎麼就那麼大的氣性?!”
門外的鄭來儀聽到這裡,頭皮隐隐發麻。
顔青沅是自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