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遠持笑了笑,當下揭過不提。眼神掃向席上一直在女人們的交談中沉默着的成帷,慈父的神态切換成了嚴厲。
“嘉樹在兵部司如何?近來都做些什麼?”
鄭成帷放下手上的湯匙,姿态恭敬地回話:“父親,兒子一切都好,上官對我也很關照。每日主要負責諸軍名簿歸檔,軍籍的管理和清點。”
鄭遠持“嗯”了一聲,神色淡淡的:“兵部司令史文書工作瑣碎,權當磨一磨你的性子——不過男兒麼,也不一定就困于案頭,還是要多出去曆練曆練。”
鄭成帷垂頭應是。
李硯卿看了丈夫一眼,咂摸出些什麼。
晚間鄭遠持還要回宮中,這頓飯便沒有用太久,一家之主起身後,衆人也随着離席。
鄭綿韻落在最後,見長輩們離得遠了,便扯了扯鄭來儀的袖子:“椒椒,你真的覺得杜境寬不好麼?”
鄭來儀看見綿韻清澈的眼神,暗自歎了口氣:“也不是不好……我隻是覺得……”
“覺得什麼?”
鄭來儀看着她:“綿韻,你真的心悅那個杜境寬?就因為上次他撿了你的彩勝?”
綿韻語氣認真起來,否認道:“沒、沒有……談不上心悅,就是、就是覺得,他沒有你說的那麼差吧。再說了,也不能僅憑外表就斷定一個人,不是麼?”
“……你說的是。”鄭來儀隻好承認。
“所以你們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少年将軍,是什麼樣子?”鄭綿韻實在好奇。
鄭來儀信口:“不是什麼将軍,一個低階捉生将。還不如杜境寬。身長五尺、膀大腰圓,像西市賣豬肉的。”
綿韻聞言傻眼。那鄭泰為何那麼說,被人家下了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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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院裡,早就候着的丫鬟已經準備好老爺入宮的一應事物。
李硯卿掃一眼丫鬟手中捧着的進德冠,問丈夫:“還戴冠麼?”
鄭遠持搖搖頭,語氣帶着明顯的疲乏:“官袍也不用了,就着常服即可。”
丫鬟有條不紊地遞上一套熏制過的圓領袍服,讓夫人親手為老爺更衣。
鄭遠持閉着眼,展開手臂任妻子擺布,套好外袍,李硯卿垂着頭專注去系他腰間的蹀躞帶,一邊開口:“兵部這回又挨訓了?”
“沒有,”
鄭遠持歎一口氣,露出外人面前不曾展露的坦率,“——老杜這兵部尚書做得也是不容易啊!”
李硯卿平素從不過問鄭遠持的公務,但并不代表她無法敏銳查知朝堂上發生的一切。今日席上丈夫對杜家的态度過于明顯,先是對綿韻擇婿的态度,而後是對成帷的教誨,她自然能聯想到背後原因。
如今骁将銳士,善馬精金,俱空于京師。根源雖不在兵部,但杜昌益要受的冷落可以想見。
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鄭遠持一貫認為,家族之間相互支援,其法不出其二:一是婚,二便是宦。門閥之間以婚姻相固結,所謂婚姻,先是求族,然後擇人。
身為妻子的李硯卿也是這麼想。
雖然當年她認識鄭遠持時,他不過是沒落的荥陽鄭氏流落在蓁州的遠房子弟,在二十六歲那一年一舉考中狀元,進入弘文館作校書郎,又被皇帝看中當上了右拾遺。
一度盛傳當年的狀元郎被宮中看中,是驸馬的人選。鄭遠持卻沒有尚公主,而是和身為李氏旁支的敦親王之女成了婚。
李硯卿看中他沉穩内斂,腹中有乾坤,兼之相貌溫雅,儀表堂堂。二人成婚之後,從來和諧而默契,既像夫妻,又如夥伴。
比如此刻,鄭遠持一句話,她就明白了他背後的意思,并且準确地聯想到其他。
“張紹鼎這一回代兄長受過了吧?”
鄭遠持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一時沒有說話。
李硯卿的兄長虢王李澹,身為淮南防禦使,在知道叛軍已然攻破北境,霁陽危如累卵的情況下,擅離職守,甚至在收到祈州刺史正式求援的印信後,依然帶着兩萬荷州守備軍觀望不進,坐視霁陽形勢日蹙。
兄長李澹的性子,李硯卿再清楚不過。他從小好武,為人高傲,身為掌握軍權的唯一李氏子弟,虢王除了皇帝,鮮少聽命于旁人。
李澹是懷光帝李旳從小的玩伴,皇帝六歲時在金澧池玩耍不慎掉入水中,趕巧居然沒有一個宮人在身邊,是凫水半吊子的遠房堂兄李澹将皇帝連拉帶拽救上了岸。
因這樁舊事,血脈疏遠的敦親王一支始終受着皇帝的厚待。
李澹面臨文臣的彈劾,第一時間入宮陳情于皇兄面前,二人在含元殿密話了一個時辰,李澹離開後,懷光帝隻是一臉疲憊地坐在龍案後,再沒過多責怪虢王一句。
其中原因不足為外人道,但鄭遠持不難猜出自己這個内兄心中的計較。
身為關内兩大軍事力量的領袖,淮南防禦使李澹與統率禁軍的司宮台少監袁振一向是王不見王。袁振除了掌握禁中的主導權,防區也從玉京向京畿外展開。李澹停留淮南道不越境,無非是自恃麾下精銳,若率兵進入山南,便距離禁軍勢力範圍更近一步。
李澹唯恐收到禁軍節制,更懼為袁振所襲,是故不願分兵離開自己的大本營。荷州守備軍與禁軍之間的矛盾,成了導緻霁陽失援的直接原因。
邊陲勢強既如此,朝廷勢弱又如彼,玉京危如累卵的情勢下,中樞居然無法态度強硬地命令将士出兵,委實令懷光帝心驚不已。
皇帝不能展露過多自己的脆弱,隻是在心腹鄭國公面前流露出“天佑大祈”的慶幸。
“若不是麒臨軍内部并非鐵闆一塊,這一次虢王真的要惹大禍。”
鄭遠持最後隻是簡單點評了一句。
他已經穿戴完畢,臨出門前又将妻子的手拉過來,放在手心,感歎的語氣:“椒椒真的長大了,這一回獨自在外,居然臨危不亂,能想到讓鄭泰帶着禦賜的玉佩去荷州求援。”
最後點點頭,“——不愧是我鄭遠持的女兒!”
“哼,這話可别讓那丫頭聽見!”
李硯卿想起什麼,面有憂思地和丈夫交換意見,“老爺不覺得椒椒這一次回來,變了不少?”
“哪裡變了?”鄭遠持揚眉。
“話少了,心思似乎重了許多。她還跟花實講,說是嫁人沒意思,要一直陪在我們身邊……”
鄭遠持聞言開懷不已:“果真?哈哈哈哈!乖女兒,不枉我養她這麼多年!”
李硯卿笑不出來:“這麼消極的話,哪裡像她說得出口的,老爺可真是沒心沒肺!”
鄭遠持擡手刮了下妻子的臉頰,溫言寬慰:“好啦,不要操心太過,她這一次也是吓到了,難免要調劑一下,等過陣子外面太平了,多帶她出去走走,松松心情,小女兒心思活泛,哪有消解不了的愁悶呢!”
李硯卿點頭:“是了,我也這麼想。這亂糟糟的日子快些結束吧。”
“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