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長停乃渭于魏氏長公子,是個跌宕風流之人,有才且多情,平日裡最喜吟詩作畫,可惜他性子輕薄,總喜歡拈花惹草,乃秦樓楚館的常客。
他尤擅掇乖弄俏,撒潑耍賴的本事在一介同齡公子中無人能敵,卻也偏偏是這麼個纨绔子,同嚴卿序、謝塵吾二人是竹馬之交。
顧於眠初見魏長停是在三年前的虛妄山試煉,二人說不上有多熟識,隻是魏長停善與人交,甭管交情深淺,他皆當是至交來對待,故而眼下場面尤似老友重逢。
“三年不見,於眠果真愈發的脫塵出俗了,當真是個百不一遇的美人呐。”
魏長停風流慣了,他的長指輕輕在顧於眠面頰邊拂過,輕佻的話音一落,便握住了顧於眠的手。
這麼個舉動沒驚到顧於眠,反将嚴卿序吓了一跳。被晾在一邊的蘇缭亦蹙起眉,眯了眯眼。
“長停,”顧於眠莞爾一笑,眉目彎彎,若春山來風,“别來無恙。”
魏長停瞧見他那燦爛模樣,眼中笑意更深幾分,隻是顧於眠要将手抽出去時,魏長停卻将他摁住了:“别着急呀,我幫你把把脈先。”
顧於眠沒理由推辭,便也任由他去了。隻是那魏長停把着把着,眉心便擰了起來:“剛受的傷倒也沒什麼……隻是,舊疾難愈,傷的可是筋脈血骨,得找名醫瞧瞧,别拖成了大病。”
言罷,他這才起身道:“昨日我我族探子來信說念與傷了,我尋思渭于蒼巡之位不可無人,恰我傷已無礙,由我替他便是。”
方正經一刹,那歡脫之人便又滿面喜氣地蹦出句:“許久未見,相思成疾!我得先看看塵吾去!”
話音一落,他便拍了拍二人肩轉身離開,隻是走的時候還不忘連帶着拍拍蘇缭亦的寬背,給他送去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蘇大将軍,分别已是多年,怎不來陪我叙叙舊?”
“誰許你對我動手動腳了?”蘇缭亦斜睨魏長停,神情冷漠,“我和你什麼時候熟到這地步了?魏公子聲名在外,我可招待不起。”
魏長停聽了這話倒也不惱,隻是笑着揮手繞到隔壁去了。
嚴卿序和顧於眠面面相觑,隻得無奈笑笑。然而,刹那間,隔壁屋子突然鬧了起來。
“魏長停你給我滾一邊去,别在這裡打擾傷患休息!”
“見色忘友……我是來看念與的好吧……”
“你會看病?你看哪門子的病,滾一邊去!什……麼?!滾遠點!别趴我肩上,髒死了,魏!長!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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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裕山之事還得有人善後,謝塵吾于是答應留下,順便幫忙照顧江念與。
雖他口上說是順便,實則還是為了還江念與一個救他性命的人情。陌成謝家世代皆講義氣,最為講究的便是“有恩必報”。
經由此祖訓熏陶二十餘年,謝塵吾自然壓住了自己易怒的性子,對江念與服服帖帖的。魏長停這一來,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此番要去的地方在許地東邊,顧於眠雖自小在禮間長大,卻也難免有些偏僻地不熟,待蘇燎亦走後他便遣了顧家隐衛去向許家要那地的輿圖,卻隻得來個不詳的回複。
這自家管的地豈還能有不詳之說,顧於眠心裡也困惑,專程托隐衛暗中查了一番,才知道許家管轄那塊地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外戚,人還沒多老便成日想着煉不死仙丹,沒什麼作為。
礙于他先前立過大功,許家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管,許家長公子許辭閑暗戳戳譏諷了幾回,那人仍舊明知故犯,壓根不顧當地百姓的死活。
時間久了,那窮鄉僻壤之事便也就擱置下來,以至于現在那塊地有幾個村子、住了幾戶人家都無從得知,更别提入山的路線了。
鬧出這麼個笑話,許家自然也下不來台,隻得着急忙慌給三人尋了個當地百姓領他們入山,隻是那人說是當地的,實際也隻知道個皮毛而已,何況現在大雪封山,不僅認路難,行路更難。
“大爺,這路如此陡,哪是能行的樣子呐?”魏長停扶着石壁,擡手擋去漫天雪,腳下還得提防着打滑,走的實在是艱難。
“幾位公子是不知道,這兒呐,本來是個寸草不生的荒山,沒有什麼路過去的嘞!裡邊好像有個村吧,叫啥……哦,叫石筠村!隻是現在這雪下得大,也不知裡邊人啥樣咯!”
“既然有村,怎連張輿圖都沒有,許家每年不登記戶數嗎?”嚴卿序攔下差些打至顧於眠身上的枯枝,往風來的方向挪了挪。
“嗐,公子有所不知,這貪官當權,百姓受苦呐……許家也不是不管,每年許家府兵都來,隻是這地有些邪門,加上入山的路實在難走,官兵甚而許家的府兵都不大願意進去,所以有字的文書已經是八年前的了。”那領路的老頭喟然長歎,像是吃了不少苦頭。
老頭方一說完,便遲疑着停下了步子,他不自在地搔了搔滿頭銀絲,怯怯道:“三位公子,并非小人不願送,隻是……小人實在放心不下父母妻兒,還恕小人不能遠送……”
“這裡邊究竟有什麼能把你吓成這副樣子?”魏長停伸長脖子朝裡頭張望,奈何白雪茫茫,滿目空闊寂寥。
那老頭瞧上去很是慌張,一雙瞳子左右晃動,眼神閃躲,說出口的話都有些結巴:“不……不瞞三位公子,這山名‘苑山’,當地百姓也喚其‘怨山’,有道是‘怨山葬白骨,凄凄送亡人’,活人是斷然不敢踏入這怨山半步!”
老頭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了看三人,見三人面上雲淡風輕,莫名有了說下去的底氣:“八年前許三爺許臨帶兵入山,許三爺年輕氣盛,加之以術法高強,自然不同凡俗。但我們不一樣呐,小人家有老小,惜命呐。”
老頭說得懇切,就差沒給他們仨跪下了。
“老人家,不必如此,本就是我們有求于您,您先回去吧,剩下的路我們自己走便是了。”嚴卿序将他小心扶起,面上笑如春風過岸。
那老頭有些“受寵若驚”,眼中慌張盡露,着急忙慌道了幾聲謝便匆匆離開了。
“好一個貪生怕死之徒呐……”魏長停勾唇笑道,他輕輕拍落肩頭積的薄雪,回過身來,“卿序,總心軟可成不了大事。”
“他既然怕到如此地步,恐怕也不知過了這山口後要如何行,帶着也隻是累贅罷了。”顧於眠擺了擺手,沒多加猶豫便跨過擋路的枯枝往裡頭走。
嚴卿序回頭瞧了眼,那老頭的身影卻早已消失于雪虐風饕間,連帶着他留下的足迹一并散入寂寥的雪中,再難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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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道這苑山路難行,也的的确确沒有诓人。三個術法高強的十五族人又是禦劍又是造屏障的,卻還是費了近兩個時辰才終于行至山腰。
夜裡風雪更盛,禦劍不得,三人咬着牙逆風向前,也不知跌了幾個跟頭,才終于在滿目雪白中窺見了一星燈火。
隻是走近來,三人才終于發覺——這兒幾乎已不能稱作“村子”了。
目之所及,惟有腐爛的茅草在寒風中哆哆嗦嗦擺動的模樣。再近些,便是一派凄楚景。枯枝混着泥土築的牆東倒西歪,深雪壓塌的茅草屋底下露出一截白骨,卻也難辨是人骨還是牲畜的骨。
每戶人家的房門都緊閉着,隻能隐約從中看見裡頭晃着幾個幹瘦的身影,門縫裡不時閃出些怪異的光來,有人暗中窺伺着外來客,像是垂涎的野狗似的瞪着大眼。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呐。”魏長停聳了聳肩,又瞥了眼一旁裹緊雪白裘衣的顧於眠和一身玄色大氅的嚴卿序,笑道,“罷了,求人辦事這活還是得我來幹。”
言罷,魏長停便兀自尋了個看上去不那麼漏風的屋子,叩響了門環。
“有人嗎?無意叨擾!但求您行行好,開個門吧!這外頭實在太冷了,要凍死人啦!”
誰知,魏長停反反複複喊了幾聲都沒人應答,反倒是隔壁人家的柴門開了個小縫。
隻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問:“幹什麼的!?在這大吵大嚷……”
魏長停見有人應答,忙閃身至那門前,柔聲道:“老人家,我們是官府派來查案的,這四月飛雪屬實奇怪,如若您不嫌棄,讓我們進屋避避風雪便好,我們自個帶了幹糧,不會多麻煩您的!您看這大雪都沒個停的時候,您便可憐可憐我們吧……”
魏長停向來是個沒臉沒皮的人,這會裝得一臉無辜,也不知憑這招騙了多少家姑娘。
老人猶豫半晌,低聲嘀咕了幾句:“不出大事便不來了麼?早該來不來……”
他話是這麼說着,但見三人披了一身的雪,眼睫上都結了層霜棱,到底還是心軟,一咬牙把吱呀作響的門拉開了條每次僅容一人進入的縫。
三人忙點頭道謝,也都松了一口氣般入屋去了。
老人在屋内竈台生了火,幾人便圍着那竈台坐着,這屋子雖不漏風,但屋牆都是泥砌的,牆面薄,難以禦寒。
衣薄的老人不住搓着滿是老繭的手,恰是天寒地凍時候,他發着顫坐在枯草堆上,像一柄殘燭于忽明忽暗的光中搖擺不定。
嚴卿序本就練就一身好功夫,内裡穿的也多,瞧見老人瑟縮模樣,心裡更有些過意不去。
他自顧自将大氅脫了下來,起身過去欲蓋到老人身上。那老人吓了一跳,伸手要擋開,嚴卿序隻輕聲道:“老人家,您收留我們,我們本已感激不盡,卻也無從回報。在下身子骨尚是硬朗時候,也不怎麼畏寒,若能讓您暖暖身子就好了。”
那老人覺着有些不知所措,隻得不住點頭,謝過嚴卿序。
“老人家,您就自個住呐?”魏長停瞧着屋中破碎的棉絮散了一地,沾滿了污泥。
聞言,老人的眼神黯淡下來,遲疑半晌,這才歎了口氣道:“我連口棺材錢都沒有,哪能養的起家眷?”
三人遞了個眼神,都沒在這話題上深入。
“您這平日吃的都是些什麼?這毒草樹皮可經不起長吃。”魏長停瞥了瞥那鍋中剩菜,又問。
“那能如何是好?這荒郊野嶺本就不是活人的地方!難道我要同他們……”
語聲急停,屋外呼嘯風聲登時如虎狼嘶吼入耳。那老人張皇失措,一雙如柴枯瘦的手攥成拳狀死死壓住衣擺。
顧於眠見狀,輕輕挪到老人身旁,盯住老人那飄忽不定的眼神,真誠道:“老人家,我們是來查案的,您同我們講明白了,我們才好幫您解決呀!”
見老人猶豫,他輕輕握住老人發顫的手:“老人家,這幾年不作為皆是我們無能。沒能護住這一方太平亦是我們的罪過,我們是狼心狗肺的畜牲,我們真該死!我們對不起鄉親們!如今……如今我們便是來将功補過的!是我們軟弱!是我們怯懦……”
顧於眠雖是在罵自己,實際卻是借着這機會洩憤,随心罵了一通這地的官,心情為此還舒暢不少。他越說越激動,近乎要侮辱“自個”祖上十八代了。
還是嚴卿序從後邊扯了扯顧於眠的袍擺,露出個讪讪的笑,顧於眠才了然地住了嘴。
老人小心翼翼瞥了顧於眠一眼,見那生得漂亮的小子神情堅定,眼中清澈,不自禁歎了口氣,似乎有了幾分心軟。
然而他一開口,連唇都開始打顫,瞧上去似乎更焦躁了:“哎呦……你們存心想讓我遭報應嗎?我說你們幾個黃毛小子來這怨山幹什麼……怎麼就是不知怕呢?”
老人臉上本就布滿歲月溝壑,這會愁得更是擰緊了眉頭,他緊閉雙唇,阖起了雙目。
“老人家,我們……”顧於眠以為自己方才那番話觸了老人的逆鱗,正欲開口,誰知老人歎了口氣便将他的話打斷了。
“吃人啊……怨山哪有鬼吃人,是人吃人呐!”
老人将滿頭銀絲埋入臂彎,一時間無人言語。
低低嗚咽聲在靜得出奇的屋中如同被打碎在地的瓷碗,碎瓷片在每個噤聲的外來客心中都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