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純與楚尚楓各戴烏紗帽、着圓領袍,引着一隊禦林軍步履匆匆地沿階而上——安陵巍峨聳立的方城明樓就在他們面前。
此前,博陵王崔缜的靈柩被妥當葬入了臣子墳茔,冢前立有三生天子禦題“忠敏清肅”之碑。
依照祖宗慣例,崔文純于棺椁内擺放了玉佛十八尊、金羅漢十八尊、翡翠瓜果十八類,另有珊瑚、瑪瑙并無數珍奇。腐爛多時的崔缜頭戴官帽,身穿銀絲珍珠禮服,上覆陀羅尼經被——因崔缜下世尤為猝然,這已是經由屢屢精簡後的殓服了。
在八對兒石像生的無言注視下,崔文純最後一次向自己的叔父恭謹叩首,繼而吩咐禦林軍隊正殷仁惠率人封上了墓門。
“崔學士大駕降臨,下官有失遠迎!”護陵監海橫波領衙署皂吏下階相迎,拱着手向前見禮,“國舅爺也在,下官失禮了。”
崔文純和煦一笑:“海公不必見外。您是這兒的掌舵人,我等必得讨了您的示下才好用事。”
衆人即入靜室品茶叙話。
隊正殷仁惠向海橫波雙手獻上皇帝诏書,沉聲道:“有旨意,奉送惠純宣莊慈成皇後梓宮入葬安陵地宮。卑職禦林軍隊正殷仁惠,護送翰林學士、世襲一等瑞國公崔及監察禦史、奉敕初封世襲二等丹陽伯楚赴安陵辦差。”
“你們去迎梓宮。”海橫波扭頭吩咐了皂吏一句,複又捋髯對崔文純道,“崔學士,你我且在此歇息片刻,稍後一同往啞巴院兒去。”
“啞巴院兒”學名“月牙城”,其實是方城與寶頂之間一方天地——重中之重則在覆蓋着黃琉璃瓦的影壁之上。平平無奇的影壁正是地宮的入口,昔日慈仁皇後的梓宮即是由皂吏們看顧着沿斜坡進入了墓道。
崔文純端起蓋碗兒,打趣道:“海公,坊間都傳太上皇在安陵内預留了無數稀世珍寶。您在此當差許久,想來應當是能知曉真相的了?”
“崔學士,你是太上皇的人,我不瞞你。”海橫波一蹭扳指,亮出了四根手指頭,“就四個字——金山銀山!”
殷仁惠被唬得魂飛魄散,立時跪地推脫:“卑職什麼都沒聽見!”
海橫波放聲大笑:“殷隊正,剛聽了這麼一句便被吓破了膽,待會兒你還怎麼進地宮?”
“卑職不敢!”殷仁惠羞赧得滿面通紅,趕忙爬起來站在了一旁。
“這些武夫就是心直口快。”海橫波轉頭看向崔文純,“崔學士腹有詩書,理應知道——生前是帝王,到了陰曹地府後仍是帝王。更何況太上皇事佛甚恭,日後必定是要往生極樂的。不帶了這些黃白之物随身而去,太上皇還怎麼安享太平?”
此語與崔文純觀念相悖,隻好沉默以對。
海橫波也不追問,兀自悶頭又喝了許久的茶,終是說:“是時候了,咱們去地宮吧。”
剛要起身,忽見皂吏匆匆步入,朗聲道:“海公,紫微郎來了。”
崔文純聞言一驚——“紫微郎”是“中書舍人”的别稱,可中書舍人一職空懸已久,不知新君任命了何人補缺?
“速速出迎!”
“不必了!”
耳聞那道尤為熟稔的聲音,崔文純霎時心神激蕩。
莫元舒頭戴展腳幞頭、身着嶄新的五品淺绯官服,腰系金帶,足納一雙紫皮馬靴——他緩步轉了進來,明明目光炯炯地望着崔文純,口中話語卻是向海橫波緻意:“在下新任中書舍人莫元舒,見過海公。”
楚尚楓不由得看向崔文純。
海橫波躬身還禮:“不知莫公此來有何要事?”
莫元舒自袖中摸出皇帝的禦筆手诏,溫言道:“奉皇上旨意,代為參拜慈仁皇後梓宮。”
海橫波接诏覽畢:“既如此,咱們一同去吧。”
衆人邁步出屋,莫元舒刻意在門邊停了片刻,以便與崔文純并肩向前。他冷不丁地戳了戳崔文純的腰際——崔文純本就怕癢,又正在驚疑,此番險些叫出聲來,趕忙打落了他的手。好在官服俱是寬袍大袖,雖有禦林軍隊正殷仁惠跟随在後,倒也沒有引起注意。
莫元舒悄然撤回手,仍是那副目不斜視的樣子,氣得崔文純咬緊了牙關。
海橫波引領衆人行至月牙城内,皂吏們趕忙上前次第躬身施禮:“請老大人查察紙紮!”
海橫波微微颔首,引衆人一同去看各類紙紮——城内立有近百紙人,紙人的身量超過常人許多,個個頭戴烏紗帽、身着各色官服,面目均由畫師沐手恭繪,似笑非笑,栩栩如生。
陰風一過,紙人兵将手裡的風鈴陡然作響。随着陣陣清脆的鈴聲傳蕩四方,風也大了起來。紙人們雖然都被磚石固定在地,但依舊在風中一同飄舞,恍若有了生命。
一行人于紙人群中邁步緩行,一衆紙人圍着他們揮袖搖擺。迎面陰風恻恻,耳聞風鈴聲聲,彼此頗有些膽怯。
繞過手持招魂幡的一對兒小鬼,一幢畫樓映入衆人眼簾。與遊走于陰陽兩界的紙人不同,這座尤為高大的畫樓色彩斑斓,不僅以象牙充作瓦片,各處多以寶石、珍珠為飾,富麗堂皇,美輪美奂。
“這是太上皇親手為慈成皇後糊成的‘安身别院’,”海橫波颔首贊歎,“太上皇與慈成皇後情深意重,令我這等外臣倍覺豔羨。國舅爺,慈成皇後實在有福。”
楚尚楓默然不語。
别院楹聯也是三生天子禦筆,崔文純細細看了:
楚氏女今投西土,
燃燈佛點撥魂靈。
海橫波向别院恭謹三揖,繼而輕聲說:“諸君,咱們進地宮去吧。”
因安陵真正的主人三生天子尚且在世,地宮并未封死,皂吏們已然開啟了寶頂下的機關。
海橫波領衆人暫且止步,随後吩咐道:“擡棺!”
一百二十八名膀大腰圓的壯漢齊齊深吸了一口氣,同時擡起了惠純宣莊慈成皇後的梓宮。棺椁由金絲楠木制成,内置無數奇珍異寶——據傳三生天子曾親自将一枚由東瀛進貢的定顔珠塞入了楚尚柳的口中。雖然難以探知寶物的具體名目,但壯漢們個個如扛山巒的神情亦足以證實棺椁的确萬般沉重。
梓宮被擡入甬道,海橫波引領衆人緩緩地跟在後面。
甬道内理應極為陰森,沿途卻有燈燭輝映,照亮了一路向下的漢白玉階墀。
崔文純一面前行,一面細細琢磨起來——他十六歲時,三生天子登基為帝,下诏興修陵寝。因缺少長明燈所需的燈油,參知政事端欣首倡求取人魚膏。
三生天子予以恩準,恰好南洋諸國上表奏稱沿海有鲛人蹤迹。龍顔大悅,傳令捕捉。虎嘯林親自南下督管,南洋諸國竭力奉承,前後出動十五萬人日夜捕撈,耗銀二百萬兩,曆時八個月而捉得鲛人共三百隻。
因生剝、刀刮、蒸煮、剔取皆告無效,虎嘯林隻能将最後的十餘隻鲛人投入鍋中熬煎,終于取得了足量的人魚膏充作安陵的長明燈油。
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可世人沒見過“鲛人”的廬山真面目,故而大多認為這不過是一個口口相傳的神異故事。崔文純原先也如此作想,但當他看到安陵内經久不息的燭火時,一種大膽的猜測浮上心頭。
人魚膏一事或許并非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