掇香寺。
莫元舒翻身下馬,領着幾個大理寺皂吏匆匆往寺中來。祁裡順率人迎上,随後引着他們往東面兒去。
屋門大開,崔文純被刺目的日光激得趕忙伸手擋在眼前。莫元舒隻看了半晌,登時忍不住了,喝令差役打開牢門。差役戰戰兢兢地開了門,立時随着衆人退了出去,根本不敢近前。
崔文純笑着向莫元舒揮了揮手:“方才祁公公來傳話,說皇上決意把我流放到愛州去,因而特許我洗漱沐浴、更換衣物、整理行囊。我這邊兒剛剛梳洗停當……”
“你瘦了。”莫元舒踱至牢内,目光稍顯晦暗。
“是麼?”崔文純緩緩站起身,攥緊了手中的瓷瓶,“最近總是做夢,睡得不踏實,興許就瘦了吧。”
“夢見什麼了?”
崔文純緘默片刻,垂首低聲道:“夢見……誰都沒有死,誰也都用不着死。”
頓了頓,他繼續說:“當時真幼稚,原以為能長久地縱情盡興,到六十歲以後再言生死分離亦不算遲。可如今才幾年光景,一群人便已這麼散了。往事仍曆曆在目,回頭一看,卻隻有我了。”
莫元舒不再遲疑,一把将他攬入懷抱,哽咽道:“樸懷,我想你。”
崔文純靠着他的胸膛,用力摟住他的腰肢,低沉地說:“我也想你。”
“愛州是極南之地,終年潮熱……南疆多瘴氣,而瘴氣盡起于山中。等你到了愛州,務必遠離山林。記着,瘴氣發于暮春,散于殘秋,起卧出入定要避開平明時分。”
崔文純笑道:“這麼放心不下……你随我一同去算了。”
“未嘗不可。”莫元舒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回去給皇上寫個奏本,就說是去愛州監管着你,皇上定然允準……”
“玩笑話,别當真。”崔文純故作輕松地親了他一口,“你受了十年的罪,該享享福了。我三十年如一日地嬌生慣養,也該受受罪了。你在京華過好自己的日子,别總想着我。”
莫元舒擡手撩撥着他的耳垂:“你說這些都沒用。我怎能不想你?我留在京華為你鋪平返京的道路——皇上活不了多久了,他一死,我就請太上皇召你回京。”
“皇上對你有恩,你不能這麼想。”崔文純懲戒式地捏了捏他的臉頰,“倘若沒有皇上,令尊永無平反之日,天下百姓也仍要受苦受難。”
莫元舒不以為然:“自從他做了天子,早已與在東宮時判若兩人了。何況他還傷了你……我自然與他離心離德。說起來,還是太上皇優恤臣子,二十年如一日地施恩于下。你看看當今皇上,動辄誅戮大臣、籍沒家産,所作所為與桀纣之君又有何異?”
崔文純搖頭道:“你小看了太上皇,也錯看了皇上。我與皇上沒見過幾面,卻知道他的真實意圖——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中興社稷,或許操之過急,或許用法太酷,但他沒有那麼多時間了。如矜,做人要知恩圖報,皇上待你是不錯的。”
“此番若無太上皇金口玉言,你以為你能保命脫身麼?”莫元舒動了薄怒,“你侍奉了太上皇那麼多年,你扪心自問,太上皇待你如何?你不僅不知恩圖報,反倒為皇上美言,難道你就對得起太上皇的一片苦心?”
“你又不聽話,”崔文純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而今看來,你絕不是淇風宮的對手。”
“當日我與喬參政一同面見太上皇,太上皇對你還是十分上心的。”莫元舒委屈地垂下頭,嗫嚅着說,“喬參政教會了我不少……樸懷,我已經能獨當一面了,可你……可你總是不肯信我。”
崔文純親了親他的臉頰,低聲道:“我并非不信你,隻是事實的确如此。滿朝文武之中,就數喬監的水最深。你自己琢磨琢磨,太上皇一朝的排戲、禮佛、南巡諸事……喬監哪一次沒有參與其中?我們一批舊臣或死、或貶、或囚、或流,惟有他始終安然無恙。不僅保住了官職,還能同時與舊臣、新貴兩方光明正大地往來交遊而不受猜忌。”
“如矜,做人要做喬洪吉,不要學我。”
莫元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崔文純急得咬了咬牙:“我的小祖宗,你究竟聽明白沒有?”
“樸懷……”莫元舒隻低頭擺弄着自己的衣帶。
“真要命!”崔文純緊緊地攥着他的雙手,沉聲道,“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你都得聽到心裡去!”
“皇上龍體抱恙,已無康複之機,他并無子嗣,将來仍是要由太上皇複位訓政的。即日起,你要逐步抽身,做好‘中書舍人’的分内之事。不論翁策之、丘浮沉尋你做什麼,通通明言推辭。”
“蘇寺生是個忠厚人,遇見拿不準的事兒……先與他商議。如若你們二人都拿不準,再去找喬監——喬監與你無甚交集,凡事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來天翻地覆,他絕不會對你施以援手;可蘇寺生不同,他曾是太上皇的寵臣,又與你同為東宮僚屬,他是能保下你不受牽連的貴人。小祖宗,你記着!先找蘇寺生,後找喬洪吉!隻要你與他們牢牢綁在一起,日後自然再無憂患。”
“高骥為人陰險毒辣,随着皇上大限将至,他不會坐以待斃,他會尋機翊戴太上皇複位以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你與蘇寺生一貫反對皇上的嚴酷做法,他必定先嘗試拉攏你們二人。如矜,不論高骥說什麼,隻要蘇寺生不答話,你也不能答話。換言之,蘇寺生說什麼,你就說什麼。”
崔文純正皺眉沉思還有什麼纰漏,忽聽莫元舒喃喃地問:“樸懷,你就要去愛州了……為何不見你有絲毫的憂戚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