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仕子毒殺案,震驚全西京,蘇相伏法,朝中大員幾乎人人自危,連帶着許多大臣都一并下獄。
此樁舊案,衆臣皆有印象。
沈書清不顧背後衆人投來的目光,身正端跪,言不退卻:“陛下,我并非知律法而明知故犯,不過阿娘生前托付我一定要為蘇家平冤,還天下學子一個公道,我才汲汲營營苟活至今。”
李玚淡淡地聽着,心早已滴血。沈書清已然走到了刀尖的最前沿,剩下的那一寸,要由他李玚來遞。
刑部尚書裴漠側身而立,對着李玚說道:“陛下,此案先帝在時便由三司會審,已經定案,此時若翻供,怕是不妥。”
李玚疲倦地閉上眼,身子朝椅後靠去:“朕明白,沒有證據的事,朕不會聽信一面之詞,且是先帝舊案,更當慎重。”
他不忍沈書清一直跪着,想讓她起身,手剛伸出去,就瞧見沈書清微微搖頭。
李玚又把手縮了回去。
沈書清跪得有些久,膝蓋發麻,已無知覺。她稍稍挪了挪腿,直起腰來:“走前,阿娘借一線生機,将證據交予我手中,還望陛下開恩,還蘇家一個清白!”
裴漠見沈書清一臉決絕,想要好心提醒,卻不知一時間該喚她什麼。
“蘇姑娘,若你執意翻案,是要受刑的。”他斟酌了半天,還是喚了聲“蘇姑娘”。
沈書清陡然一怔。
沈大人……沈書清……書清……阿晗……
多年來,無人冠她以蘇姓稱呼。今朝再聽,當覺恍若隔世,心中五味雜陳。
她終于撥開層層雲霭,以蘇筠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在了這世上。
沈書清淡淡地一笑,對裴漠颔首道:“多謝裴大人願意喚我一聲‘蘇姑娘’,書清感懷。裴大人口中之刑,我自當是該領受的,沒有怨言,也絕不退讓。”
當裴漠點出受刑罰一事時,李玚的臉色便變得慘白。他可以最終決定沈書清受何罰,可他無法預判台下朝臣會如何逼他們。
心口隐隐作痛,他咬着牙關,盡量保持平和:“你說你有證據證明是有人誣陷了蘇翊,那麼朕問你,誣陷蘇翊的人是誰?”
“叛賊,言正嵩。”
庭下鴉雀無聲,朝臣見沈書清如此笃定,毫不畏懼,倒信了她三四分,不得不懷疑起當年之案。
聽到她說及“言正嵩”之名,更是深信了幾分。當年是言正嵩上呈的奏疏,也是言正嵩登的相位,全是言正嵩一人在操控,本就疑點重重,深藏隐情。
事發後,在場衆人多多少少也明白,蘇翊是不是清白的不要緊,要緊的是聖上需不需要他的清白。
所以沒有人敢為蘇翊伸冤,因為這就是皇帝送給他的一盤必輸的棋。
所以蘇翊自己都認下了這樁罪,沒有為自己辯駁一句。
那麼,如今的陛下呢?
人人知曉他心系蘇家,挂念蘇筠。蘇家的案子今日堂而皇之地登上公堂,這位陛下不會坐視不管。
甚至可能很早便已籌謀。
何況蘇筠已經跪在殿前,他竟也忍心。
朝臣們看着危坐于殿中的天子,面不改色,持着法外無情的态度,如公堂上最公正的判官。
聽見“蘇筠”二字,他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如同一張紙一樣涼薄。
明事的大臣已然清楚殿中情形,不會求情一句,隻需要聽着聖上怎麼審,怎麼判,怎麼查。
因為沈書清已經把自己獻給了這一盤棋,所有的事宜皆因她一人而起,她一人承擔所有罪責,毫無旁人插手,連聖上都置身事外。
李玚怎會任她不惜以命去賭,但凡他們多言相逼,沈書清就是死罪。
言正嵩逃不過一死,若聖上有心,大可數罪并罰。
可他們選擇了赢得臣心、民心的方式,許以這個案子最純潔的公平,不得不讓人欽佩。
恰恰印證了沈書清所言,女子亦可有大為。
李玚揉着太陽穴,歎氣道:“重審此案,衆臣可有異議?”
底下無人反駁,皆深深地埋着頭。
“那朕便讓三司重審蘇翊之案,由刑部主審,大理寺和禦史台輔審。”
衆臣應:“陛下聖明。”
李玚頭靠在手臂上,問了句:“仕子毒殺案的卷宗,在何處?”
傅深一直緊繃着弦,側步而出:“回陛下,歸在大理寺。”
李玚轉頭吩咐了掌事公公:“去派人盡快調來,不可耽擱。”
掌事公公應了聲,立刻下去了。
李玚正了正身子,雙手放于膝上,淩聲問道:“沈書清,若你執意翻案,朕便應了你的願。但是如果最後的結果和先前無異,你可是要多加一條罪。”
“我明白。”沈書清早已放棄了“臣”這個自稱,層層僞裝褪去,她已不再是工部侍郎。
李玚接着說道:“仕子毒殺案不是一個小案,涉兩任丞相,幾十條性命。此次查案,三司必當盡全力,還此案一個清白。”
“臣定不負聖命。”
李玚的目光又落回到沈書清身上,一身桀骜,滿目蕭條。
這是她預料的結果,可她還要迎接自己的結局。
大殿之中不可直視君王,否則視為大不敬之罪。
但沈書清依舊擡眸,遙望向那個盡力為她撐起一片天的人。
反正自己已是數罪在身,不怕多這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