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江淮之亦是一怔。
面對眼前這小娘子忽然提出的要求,他自覺任性且逾矩,下意識拒絕道:“你自己戴。”
可她仍是不依不饒。
“先生說會滿足我的要求的,你說話不算話。”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心裡敲小鼓敲得厲害,隻得偷偷咬緊了下唇,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緊張一些。
她又何嘗不知此舉大膽,但腦海中一股浪潮偏偏就是拼了命将她往前推,她符小娘子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守什麼規矩,那幹脆便随心所欲一次又如何。
“……我答應的是,會送你喜歡的東西,不要偷換概念。”
他依舊沒有動。
符柚高高舉起的一雙手都有些酸了,卻還是不想放下來,固執地一仰臉,“就一次嘛。”
江淮之低聲歎口氣。
那雙正看着他的眼睛清冽純澈,寫滿了别扭與渴望,還有些許被連續拒絕兩次的委屈,好像受了天大的欺負。
或許是他想多了。
即便是待嫁的年紀,到底也還是天真,不過是讨個進步的獎賞,緣何又拂了她的面子。
這般想着,他終是伸出手,将那梨花玳瑁金簪勾在了指間。
這一處角落,唯有頭頂的月光與那擱置在地上的花燈施舍了些光亮,所有的喧嚣熱鬧都暫且規避了,幾乎沒有人能注意到他們。
江淮之手握那柄金簪,略略上前了一步。
她感覺到清冷雪松香氣的迫近,竟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男子溫熱的氣息在這微寒的冬夜裡被無限放大,她能感受到,那金簪被輕輕戴入發間時明顯的停滞,似乎連頭頂的呼吸聲都重了三分。
她不敢睜眼,心跳得厲害。
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符小娘子,也有不敢的事情。
而他緊攥着金簪的手松開時,手心竟微微發了汗。
這是他第一次這般去看眼前的小姑娘。
半方青山描眉,一點朱唇奪嬌,兩腮春桃拂頰,滿面膚白似雪,緊閉的雙眸看不清神色,唯有鴉羽般的長睫微微顫動,未盤起的烏發垂落在蘇繡如意雲肩上,杏粉滾白絨的衣袖被不安分的小手絞作了一團。
嬌媚惑人,卻又不失天真可愛,好似生來就是理應被千嬌百寵,捧在手心上的。
相對無言,江淮之轉過神來,退後一步,開口略有些啞:“好了。”
聽得這一聲,符柚才堪堪睜了眼,小手輕輕撫了撫發間的金簪,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亦不敢說些什麼。
空氣一下子沉寂下來,與不遠處正吵鬧着對燈謎的人群似乎隔開為兩個世界。
江萦月躲在胡同轉角處偷看着,雙手緊緊捂住嘴才不讓自己尖叫出來。
她看到了什麼?
當朝太傅為既定的太子妃親手戴了簪子!
她本以為元夜偶遇已是足夠大膽,可小柚子的膽子居然遠比她大的多得多,此事若被添油加醋傳出去,說不準能要了兩個家族的命!
早知會撞見這一幕,她費勁心思又花了銀錢擺脫那幾個丫鬟做什麼,還不如乖乖回府裡睡覺為好!
心底的緊張達到了頂峰,恰在此時,身後竟有人輕輕拍了拍她,幾乎将她那根緊繃的弦拍斷。
她面色蒼白地一轉身,映入眸中的竟是江喚的臉。
江喚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唇邊比了比,又指指她的腳邊。
她這才發現,腳邊居然有一條蛇盤在角落,想來天還有些冷,這蛇還是蔫的,才不至于傷了她。
到底是帝師世家的小姐,江萦月很快穩住心神,慢慢朝後退,沒有敢鬧出一點動靜,直到退進了另一條巷子,她情緒才徹底崩潰,蹲在地上嗚咽出聲。
“江喚……”
“屬下在。”
江喚的聲音令她格外安心,她緩緩擡起頭,婆娑着一雙淚眼,戚戚看向他那隻空洞的黑瞳,“你當沒有看到,好不好?”
“屬下并未看到什麼,隻在擔心小姐的安危。”
他低聲囑咐着。
“也希望小姐今後不要躲在這樣的地方了,隐蔽之處常常有危險。”
“可是……有危險的話,不是會有你保護我麼?”
“會。”
“……”
此言一出,二人皆有些不自在。
江喚偏過頭去,找補一句。
“屬下是江家的死士,必會誓死守護小姐的安全。”
“那……你是賣給江家了嗎?”
江萦月嗫嚅詢道。
“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江家嗎?”
“永遠不會,請小姐放心。”
他俯身一禮,虛虛将她扶了起來。
“夜要深了,屬下送小姐回府吧。”
她緊緊咬着唇,低下頭不發一言。
其實哪裡是她想幫小柚子幹壞事,分明是她自己不安分。
她與小柚子年齡相仿,都是出閣的年紀了。
相看的公子們已然排了上隊,若不約二哥哥出門,用二哥哥當擋箭牌,母親難保挑個最相中的公子,給她安排到元夜相看,尴尬地賞一圈花燈。
可她真正想一起賞花燈的,卻是……
眼前這位一身玄色武士衣,瞎了一隻眼睛,不再如以前一般俊朗的……朋友。
她稱他為朋友。
是從她總角到豆蔻再到及笄,陪她說過最多話的朋友。
身為帝師世家的千金,不被爹娘看重卻必須被嚴苛的規矩束縛,一言一行皆不敢有半分越池,就這樣規規矩矩地長大,安安分分地念書,及笄之後成為江家與别的世家大族聯姻的工具,這便是她一眼能看到頭的命。
小柚子不找她時,她就那樣靜靜地在院中坐着。
偶爾二哥哥派江喚來,她才會在春桃冬梅之下,與他東拉西扯說上好一會話,聽他講出任務時驚心動魄的經曆,引發少女對高牆大院外世界的無盡向往。
她想,就這樣聽一輩子故事,也好。
隻是,他壞了眼睛,再也不會有任務。
而她過了及笄之年,隻待一襲紅衣裹身,那座她待了十來年的小院,就要換别的娘子住了。
這或許是最後一個元夜了,與其說是給小柚子一個機會,不如說是徹徹底底她的私心。
江萦月擡起頭,溫婉一笑。
“我不想太早回去,阿喚,陪我逛逛花燈吧。”
“好。”
對她的要求,江喚從未有過半次拒絕。
隻是待她一雙純白軟靴邁過巷口的枯枝,朝右邊花橋轉去時,江喚卻輕輕攔住了她。
“小姐,我們走這邊。”
“怎麼了麼,阿喚?”
“這個方向,有面熟的人。”
他俯身為她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