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又增多了。
檀玥更忙了。
回家時已經半夜了。
秦煙蘭坐在茶桌旁,桌邊掌燈,手中是已經翻的滿是褶皺泛黃的信紙。
翻了又翻,像是看不膩一樣,就盯着那張紙看着笑。
這名少婦平日裡被保養的很好,隻是最近瞧着也是更加瘦弱了,眼下也有些青黛,精神氣并不足,反而看着憔悴些。
檀玥被風推了進來。
冷風突兀地被他帶進來,鑽了這暖和房裡的空隙。
秦煙蘭捂嘴咳了幾聲。
檀玥拍拍身上就看見這一副畫面,趕忙走過來給她倒茶。
“阿娘,病還沒有好嗎?這麼晚了,别看了,快去休息吧。”
秦煙蘭放下手裡一疊一疊的紙,從舊到新,輕輕放在桌子上。
“不礙事。”她從桌上抽來一碗碟子,“塵兒,又沒吃東西吧,阿娘給你做了花糕,還熱着,吃點吧。”
檀玥掃了眼桌子,在那一疊書信頓了一下,語氣故作不好道:“阿娘,都什麼時候了,以後早些睡,病好了再做其他的,都快半個月了。”
秦煙蘭笑着收了桌上的書信:“好,塵兒長大啦,都聽塵兒的。”
可檀玥并不服老:“不要不要,又要老一歲,一點都不好。”
秦煙蘭被他推着走:“怎就不好啦?又不是真的老一歲,塵兒大了多好看呀,會有很多姑娘喜歡的。咳咳咳……”
她打趣着還沒幾句就又開始咳嗽。
檀玥好不容易把她勸回房裡睡覺,還偷偷順出她的書信,自己翻開看了看。
這都是檀寞從兩年前開始寄過來的,開始一月擱一月寄,之後從兩月到四月再然後就隻是五個月前的那張了。
無非隻是些他的生活狀況簡語以及略帶生澀的對家人的關愛也能讓秦煙蘭一天笑到晚。
檀玥也一樣。
他們很期待家人的來信。
已經習慣期待的他們突然沒有了他們期待的人的消息,怎麼說他們都不會開心的。
檀玥看到那句“一切安好”墨水隔了一下,又出現“不要讓塵兒亂跑”還是下意識笑了下,将其收起來,藏好。
所有人都相信父親,他是他的兒子,應是最相信他的人。
戰無敗績的衡旸王,衡旸将軍,怎麼可能會輸,他一定很快就能回來了。
這幾天陰雨連綿,陰沉的天布滿整個京都,而這種突如其來的壓抑感人們卻也都習慣了,行走在曾經灑滿陽光的街道,他們總是期待着陰雨後的晴天。
淅淅瀝瀝的雨中,道上的油紙傘并不多,更多的還是因為下雨萬家都滿屋歡聲笑語,享受着雨天帶來全家聚集的歡樂。
檀玥今日穿了一身紫衣錦服,孤身執傘,走在隻剩雨點滴傘之聲的街道中。
油紙傘的上的聲音越來越大,同時地,雨水打濕了他的鞋尖。
“娘親,冷。”
“來,到娘親懷裡來。”
“……”
雨聲漸大,即将掩沒那些已經快沒力氣說話的難民。
秋日雨涼,風更冷,即便是吃得飽,隻躲在勉強遮住半邊身子的小角落裡沒處可去,那也是強弩之末。
檀玥耳尖,轉彎時眼前就是一對衣衫褴褛的母子縮在角落裡躲雨。
難民實在太多了。
檀玥擡步朝那對互相取暖的母子走去。
繞是他再不關心高層之間的政事他也該清楚。
這些源源不斷逃難的百姓本該就不可能這麼多。
要麼是多地方連續發災,要麼是發生了比災難更具摧毀性的事情。
還有什麼是導緻百姓大規模遷移的原因。
——戰争。
準确來說那對母子是一位母親和兩位孩子。
一個還是在襁褓之中,是三人當中臉最幹淨的一個,安靜地躺在母親懷裡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另一個五六歲的樣子,也躲到了母親懷裡,三人低頭等雨停,都沒有擡頭看走過來的檀玥,直到人家到了他們面前,母親這才擡頭。
檀玥蹲下,不顧地上的雨水混帶泥土會不會把他的紫衣華服弄髒,将傘遞到他們面前,背部漸漸有了涼意。
他微微含笑道:“嬸嬸,城西郊還有一些空位,那裡會有人收留你們,離這不遠,兩個孩子還需要吃些東西吧?”
因為難民多,樂陽東西南北城郊都有專門收容他們的地方,隻是大部分也都滿了,檀玥因為經常在那走動,還算對那些地方有些了解。
這位母親并沒有想到會有人來幫他們,甚至看服裝,還不是什麼地位低的人。
她迷茫了多久,檀玥後背就淋了多久雨,這才反應過來,遲鈍又猶豫,趕忙把手往衣服上擦,但又想到自己身上這單薄破爛的衣服也沒多幹淨隻好作罷,終于肯伸手接過這個幹淨的與他們格格不入的雨傘。
“謝......謝謝。”
檀玥:“不客氣。快去吧,天冷不要着涼了。”
那婦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背上另一個孩子,背上的孩子撐傘,向檀玥鞠躬着走了。
檀玥重新走到他們剛剛躲雨的地方,确實隻能擋半個身子,就跟半壁殘垣一樣,半個屋瓦還差不多。
他伸出手接雨。
雨大了。他身上也差不多濕了,但和剛剛那三個難民隻穿一件破洞滿是補丁的衣服和他裡三層外三層包裹得暖暖和和的人相比,他淋個雨濕了根本不算什麼。
不過以前檀玥運氣挺好的,就像老天總會眷顧他一樣。以前下雨他沒帶傘,老天就會是開玩笑般下幾滴雨;身上要是沒帶錢君珩也總會出現幫他解圍。
但這次不一樣,老天似乎不願意再眷顧與他。
雨越下越大,天越來越沉,他擡頭望去,這才發現,遠邊的天黑雲壓城,雲煙連天連地,滿目所及白雲黑煙相間,若再仔細聽,不同于現在的沉寂的聲響窸窸窣窣奔來,沉重壓抑恐懼迅速蔓延。
山雨欲來風滿樓。沉寂得久了,是會爆發的。
或許在那遠方天邊的不是雲煙。
——是硝煙。
兵甲,利刃,整齊的腳步聲,奔來時的,嘶喊。
“防備!!敵國來犯!!!全城戒備!!!敵國來犯!全城戒備!”
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恐慌攜然而至。
樂陽城,語樂京都,全國上下最繁榮最安全最重要的地方,就這麼一聲嘶喊,生活在安逸裡的人們突然被驚醒,即将迎來他們一輩子都不會想甚至不覺得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隻是耳聽得來的所謂的殘酷的戰争。
檀玥到的時候,城門已經關閉,高大的城牆後伫立着上萬軍兵,寂靜無聲,箭繃弦上,一觸即發。
緊随城門擦然而閉的,是湧入一群面瘦肌黃衣衫褴褛的難民。
人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懼,各個都争先恐後地往前沖,隻為進城門,保得一線生機,不顧他人死活。
檀玥不再顧雨勢之大,逆着上百人流登城而上。
城門之上已經站了一個他熟悉的人。
守城門的是一個檀玥沒見過幾次的将軍,隻混的一個臉熟,但這将軍旁的,是他每日都看得到的。
依舊黑衣君珩正在竭力和這将軍說着什麼。
當他破開各個士兵的阻攔強行站在高牆之上往下俯瞰時,簡直讓他不敢想象,倒吸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