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修然追問:“是什麼?”
祖父眼中的笑意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感情:“等明日吧,明日過後你就會知道了。”
越和祖父交談,顧修然心中的不安就越發濃重。所以直到離開祖父那,他也沒有明确的答應祖父的要求。他不知道祖父究竟想幹嘛,他隻是想牽制一下祖父。他沒有答應,祖父至少心中有挂念,放心不下。
詩會當天,顧修然本做好寸步不離地跟在祖父身邊的想法。他猜測可能是祖父擔心陛下不會放他安然回鄉,所以才同他說那麼多,就是以防萬一。他想着跟緊些,總歸是不會錯的。
可偏偏等到第二日他醒來時,已經到了晌午。他一開始還以為身邊的小厮說錯了時間,推開門看見懸挂在天空中間的那輪烈日,他愣住了。那刺眼的陽光不僅刺痛了他的眼睛,也讓他猛然清醒。
他連忙問道:“祖父呢?”
等聽到小厮說祖父一早便去了詩會時,顧修然心裡頓時咯噔一下。他立馬讓人備馬車,自己匆匆套上衣裳就直奔詩會。
等坐上馬車之後,他便開始回憶這些時日的所有事情。他開始隐隐猜到了祖父要做什麼,但是他第一時間就否認了,因為他不願相信。這一路上如同将他放在火上烤,煎熬得喘不過氣。
等他匆匆趕到詩會時,正好碰見祖父在江邊念詩,祖父許久未有新詩了。他站在淮江邊上的洗墨台上,洗墨台背靠淮河。下方坐着的,皆是五湖四海的文人學子。
他到時已經是最後一句了,正好是那句:“棠花含恨敗,總有再來春。”
祖父念到那一句是幾乎可以是喊出來的,聲音沙啞帶着哽咽。顧修然聽到那一句時,雙膝一軟。來不及思考,直接穿過所有學子,朝着祖父跑去。
祖父也看見他了,朝他笑了。顧修然甚至能看到祖父濕潤的眼眶,和他從眼角留下的淚水。就在他裡沖到那群學子的最前方時,祖父毫不猶豫的轉身,朝着淮河一躍而下。
“祖父!”
顧修然沖上前去,聲嘶力竭地喊叫着。
淮河水深,在祖父入水的那一刻,便已然看不見半點蹤影。突發意外,所有的人都沖上前。顧修然跑到祖父跳下的地方,毫不猶豫地打算也跳下去。
但是身邊的人立馬将他死死地抱住,他奮力地掙脫,對着面前湍湍流過的淮河,聲嘶力竭地哭喊:“放開我!”
一旁有個文人勸誡:“你這般下去也是一同送死。”
顧修然轉過身對着那文人怒吼道:“那又如何!祖父他不識水性!”
說罷便掙脫了旁人的束縛,直接跳入了淮河之中。他在水流中勉強地維持身體不被沖走,一邊朝着水下尋找着祖父的身影。隻可惜水深,他看不見半點。
後來身邊傳來噗通一聲,他以為是祖父。從水裡擡起頭,卻看到了剛剛那個勸自己的文人。他也跳了下來,不止他,岸上的學子紛紛跳入河中。朝着各個方向遊去,尋找着祖父。
他匆匆看了一眼,便再次潛入河中,尋找着祖父的身影。
何其震撼啊。
幾十名文人紛紛跳入淮河之中,素色衣袍充斥着整個岸邊,不認水性的人也在岸上焦急想着辦法。然後吸引了百姓,百姓得知跳河的是顧景之後,也紛紛加入援救中,一時間淮河熱鬧得像是在鬧街一樣。
隻可惜,等祖父被救上岸時已經沒有了氣息。
祖父的喪禮是按照他的要求在陽城辦的,當日的所有文人都自發的留下來幫忙,陽城的官員也紛紛問候。葬禮持續了三天,出殡當日。數百文人相護,皆是掩面流涕,幾日中悼亡詩不知爾爾。街道兩邊百姓夾道相送,神情無意不感懷難過。
祖父跳河的當天,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封祖父留給他的信。
信件寫了很多,洋洋灑灑寫滿了整整三張紙。
祖父說,他很抱歉。這一句說了千遍萬遍的話,再次出現在信件開頭。他還說,他這番選擇,是深思熟慮後的心之所選,要顧修然莫要太過傷心。
然後說,他于陽城郡守有恩。他死後,消息會晚些時日傳回京都。要他在此之前先行回到京都,去找江淮直和他夫人。
顧修然明白了,他今日為何會起晚。前一日他去祖父房中喝了茶,那茶水之中,是祖父給他下了藥啊。祖父将一切都想好了,一看就是籌謀已久。
他突然開始厭恨了,厭恨這爾虞我詐的朝堂,厭恨大雍,甚至開始厭恨宋時微。若不是為了給她翻案,祖父又何以卷入這些紛争之中。若不是因為她,祖父在在朝堂之上又何至于殚精竭慮。
他知曉自己不該厭恨宋時微,他也知曉宋時微雖然是其中因素之一,但卻不是元兇。但他當下卻做不到不恨,畢竟他的祖父,親眼死在他的面前啊。
淮水雖深,但并不急湍。祖父跳下後,連半點掙紮都不見,說明他就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跳下的。顧修然跳下去時都被嗆了幾口水,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而祖父不識水性,沉入水底慢慢窒息,他該有多難受啊。
但是他還是回京都了。
祖父留給他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他說。
“祖父這一生因大雍而得以有如今模樣。祖父知曉你心中定會有怨恨,但祖父希望你能走出去看看。看看街邊小販的吆喝,聽聽百姓的歡聲笑語。這些,就是祖父這一生所要守護的。”
“子真呐,祖父可以對不起家,但不能對不起國。”
于是在祖父下葬第二日的晚上他出門了,看到了街邊小販的吆喝,也聽見了百姓的歡聲笑語。他站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之中,感受着煙火氣息。
待祖父下葬之後,他便快馬加鞭趕往京都。
何其可怕,祖父就這樣預料他會按照安排去做。他知道自己會被打動,然後心甘情願的前往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