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笑道:“嘗嘗食物本色,如何?”
楚暄恍然,含笑點頭,将鍋中的魚肉翻了個面。
這時老者又說道:“火力過大,這魚需小火慢炖,緩慢烹煮才入味。”他拍了拍楚暄的肩膀,蹲下身用鐵铗子取掉兩塊炭。
等菜做好後,楚暄擺好碗筷,林轍盛了米飯,又幫着老者将菜端進屋中,沒一會兒案上便擺好了三菜一湯——鲫魚湯、野菜羹,清炒冬菇和春筍。
“這鲫魚是今早老朽從山中小溪裡撈出來的,一路回來又見春筍出土,冬菇新生,便采了些,你們先嘗嘗味道。”
魚肉被切成塊狀,湯汁被熬成了奶白色,其上浮着一層淡金色的油,魚肉入口,肉質鮮嫩,還帶着一絲清甜,再嘗那鮮脆的山菇和春筍,野菜羹剛入口時有些苦,到喉間又逐漸回甘。
頭一次品嘗未加佐料的菜肴,卻令二人大感新奇,老者見他們面露喜色,笑問:“如何?”
楚暄放下筷,如實道:“純真,味道極好,不加佐料反而更是鮮美。”
老者大笑:“是這個道理,若是加了佐料可都一個味兒了,隻有這樣才能嘗其本色。”
此言一出,楚暄豁然,從方才做菜到現在老者說出的話都大有深意,心中想這老者定非等閑之輩,他擦了擦嘴,說道:“先生好雅興,隻是獨自一人居于這深山中,可是有些寂寞。”
老者莞爾,搖了搖頭:“客居山中,以春花釀酒,泉水煎茶,與日月星辰共生,同林間飛禽走獸相伴,又怎會寂寞呢?”
楚暄問:“您是何時居于此山之中?”
“老朽住這兒已有十數年了。”
“十數年?”楚暄不可置信,回憶起之前幾次到雲夢山時沿途的景象,從未見到這山中還有人居住的痕迹,他與林轍互看了一眼,對方的神情亦是不可置信。
楚暄說:“我們先時來從未發現這山中有人居住。”
老朽捋了捋胡子:“或許是二位小友先前來此有要緊之事,行色匆忙,自然沒注意到老朽這茅草屋。”
楚暄淡笑:“實不相瞞,先師正是葬于此山中,今日亦是來祭拜先師的。”
“可是張子?”
楚暄一怔,看着老者瞬間恍然,激動地問道:“莫非您便是鬼谷子王诩先生?”
“哈哈哈,小友可真是擡舉了。”老者大笑,“老朽不過一介鄉野村夫,豈敢與謀聖相提并論?”
楚暄聞言自知這般揣測是為失敬了,趕忙起身行禮緻歉:“是晚輩冒犯了,還請先生勿怪。”但他心知此人絕非他口中所言的鄉野村夫,這老者言談舉止、氣韻神情毫無粗鄙之氣,骨子裡透着文人的雅韻,卻又有着世俗之人難有的曠達,心底的好奇又更甚了。
“哈哈,無妨無妨。”老者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還不知二位小友如何稱呼。”
“晚輩名楚暄,此乃吾弟林轍。”林轍此刻也站起身行禮,楚暄介紹完,禮貌問道:“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就叫老朽‘周先生’吧。”老者起身将站着的二人再次拉入席上,“别光顧着說,快吃吧,菜要涼了。”
三人安靜地吃着飯,其間周先生打量着二人,見二人皆是儀表堂堂,楚暄是俊美脫俗,溫文爾雅,林轍則是豐神俊朗,坐時身姿筆挺若青松,有着習武之人的氣魄,他亦是好奇,詢問道:“二位小公子一看就非尋常士子,可是在朝中為官?”
楚暄已吃了七分飽,放下碗筷答道:“不瞞先生,在下如今為魏國少府的尚書,吾弟則是魏太子遫的太保。”
“哥哥不隻是尚書,還是太……”林轍話未說完便被楚暄摁住膝蓋止住。
周先生沒有追問下去,搓了搓小白胡子,說:“既是如此,二位可有見到惠施?”
“惠施?”楚暄道:“先生所說的可是前丞相惠子惠施?他早已辭官十數年,惠王還未逝世時便不在朝中了。”
周先生聞言“哦”了一聲,神色有些恍惚,沉默片刻自顧自道:“看來坊間說得是真的……得空了要去趟楚地看看他。”
“先生節哀。”楚暄見他反應,問道:“惠子是您朋友?”
周先生點頭:“嗯,老朽與惠子是故交,他做丞相那會兒我二人常在魏王宮中談天論道、品茶賞魚。”
楚暄:“先生學識淵博,想必也曾在朝中為官,輔佐君王吧?”
“非也。”周先生笑着搖頭,“老朽不喜做官,朝中規矩太多,累啊!”他捋着胡子感慨,“現如今太子嗣都繼位了,當初見他的時候還是個垂髫小兒。”
此時橙金色的光輝流進窗内,屋内的一切都變得暖而亮堂,周先生站起身看向天邊逐漸移向西方的日輪,感歎一聲:“這月升日落周而複始,人生天地之間,亦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飯後,楚暄林轍幫周先生收拾好碗筷,打掃了後廚,諸事完畢,周先生又泡了茶與二人閑聊。
楚暄看了眼不斷沒入遠山的夕陽,拉着林轍起身告别:“今日感謝先生的招待,但我二人需先行告退,否則要錯過城禁了。”
“哈哈,是老朽該謝謝你們來這兒陪老朽說話,今日相談甚歡,你們日後若是得空便常來,不必客氣。”
楚暄莞爾:“那便再好不過了。”
“我送送你們。”周先生起身,随二人出了門,站在屋外往山頂的方向看去,“你們可曾到過山頂?”
“還未去過。”林轍回道。
“山頂的風景很美,有機會可以上去看看,隻是這山比較高。”周先生看着二人,“下次相見我們在山頂上,如何?”
“行啊!”楚暄回答得爽快,“隻是最近朝中事多,恐怕要過兩日再來。”
“無妨,你們何時來都可以,隻要上山頂便能見到老朽。”周先生輕笑。
楚暄聞言點頭,與林轍一同行了拜别禮,下山離去。
走了一段路,林轍轉頭确認已看不見茅草屋,湊到楚暄耳邊壓低聲音道:“哥哥,我們前幾次來周圍确實沒人住,怎麼今日突然冒出一名老者?”他越想越覺得古怪。
“怎麼?你怕了?”楚暄打趣,“你剛才還吃他做的飯呢。”
林轍皺眉:“該不會是山中的草木靈獸吸收了天地日月之靈氣,化為人形,在這山中修煉……”
“打住,你奇邪怪志真是沒少看啊。”楚暄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道:“放心,是個人,還是個大人物。”
“看來哥哥已經知道他是誰了?”林轍聞言松了口氣。
“嗯。”楚暄點頭,若有所思,笑道:“往後常來這雲夢山,陪陪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