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精巧的暖轎落在潤安堂外。
少女染着潤粉蔻丹的白細指尖輕撩開轎帷,随後整隻手落到轎外候着的老婦人掌中。
玉憐脂探出身,頭頂遮雪的紙傘投下淡淡陰影,将她籠罩。
潤安堂的院門開着,但整座院落靜悄悄,不是毫無人氣兒的安靜,而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壓抑。
她剛離轎廂,守院門的小厮已經快步跑過來,壓下身子:“玉姑娘安!”
玉憐脂站定,淺笑道:“我回府多日,因着舊疾遲遲未來拜見太夫人,今個才來潤安堂,還勞煩為我通傳一聲。”
話音落下,關嬷嬷腳步輕動,一張銀票暗塞進面前人手中。
銀子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好用的。
那小厮低頭掃了眼銀票上的數目,眼角都笑出紋來,卻并沒有立刻跑回去傳話,而是湊近了些,壓低聲音:
“小的待會兒就為姑娘通傳,隻不過這兩日太夫人不大安甯,府裡醫官還在調理,恐怕不得空見姑娘,若是見了,姑娘盡量别提和侯爺沾邊的事兒,最好聊些别的。”
玉憐脂眼中微閃,颔首:“無妨,若是太夫人無暇見我,我改日再來便是,小哥隻管通傳罷。”
“诶!”小厮點點頭,快跑着回去。
過了小半盞茶,那小厮回來了,一閃身,後頭還跟着個衣裳精細的年長老婦。
王老太君身邊貼身伺候的甘嬷嬷。
今日這厮全然不像往日那樣威風了,從前她作為府裡老祖宗的心腹,那是極有話語權的,走到哪都必得擺着架勢,方才叫不堕了老太君的顔面。
但此刻,雖表情撐着嚴肅,細看去卻能發現眼神不自主地飄忽,就連足下都不走那氣勢洶洶的闊步了,變得謹慎緩慢起來。
……看來是被吓慘了。
玉憐脂帕子掩着唇輕咳兩聲,移步迎上去:“甘嬷嬷。”
甘嬷嬷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大半月不見,她的身量肉眼可見地更加纖薄了,唇色淡白,眼下有隐約青黑,病弱更甚以往三分,看起來的的确确是大病了一場。
心下有了計較,面上不滿收斂了些。
“玉姑娘可算回來了,太夫人仁善,知道了姑娘遇了歹人,極為憂心,還好姑娘沒事。”她開口道,“太夫人這些日子操心累着了身子,需要靜養些時日,就不便見客了。”
玉憐脂輕蹙細眉,颔首應道:“我回來拜見得太晚,還讓太夫人勞心至此,真是我做晚輩的罪過。”
“還望嬷嬷替我禀告太夫人,待她老人家身子好些了,我再來請安。”
言辭懇切,十分恭敬。
“姑娘有心了。”甘嬷嬷點頭,忽地又道,“玉姑娘回來之後,可曾拜見過大夫人?”
玉憐脂搖搖頭:“還不曾,想着先來拜見太夫人,再去見嬸嬸。”
甘嬷嬷不知想到了什麼,提了口氣,臉皮帶上一抹笑:“前些日子大夫人回來之後,與太夫人商量了幾番姑娘的大事,但最後頭……還是得姑娘自己抉擇。”
說到“大事”兩字,老婦的聲音放低了些,雖未明說究竟是何事宜,但在場的都是一下就能聽明白。
女兒家的大事,自然便是那姻緣了。
果不其然,甘嬷嬷眼瞧着面前的小娘子倏地羞垂眼,臉上飛起淡淡酡紅。
“這……我都依太夫人和嬸嬸的……”玉憐脂低聲喏喏。
甘嬷嬷滿意笑道:“姑娘懂事自是好,隻不過咱們侯府豈是那等強娶硬嫁的門戶,還是得姑娘自己掌過眼才好。”
“姑娘說要去見大夫人,那便正好,到時酌奪出結果了,再來拜太夫人不遲。”
玉憐脂輕聲再謝過,随後轉身上了暖轎。
轎夫擡着轎子,沒有回珠玉院,而是徑直去了高大夫人所居的流芳庭。
隻兩盞茶,她就出來了。
眼中笑意收盡。
坐進暖轎前,朝旁邊的關嬷嬷氣聲道:“我要見他。”
說着,手中遞過去一個荷包。
裡頭的東西堅硬,像是玉佩。
後者垂眸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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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從後門出了珠玉院,福明已經在牆下候着,見她出來,連忙笑着迎上來。
跟着他娴熟穿過兩座院子間的竹林,到了主院隐蔽的小門,跨過門去,一路七拐八繞,最後竟是到了主院的書房。
福明推開門,恭敬側身:“姑娘有要事說須得趕緊,侯爺說隻有一盞茶的時辰。”
她踏進房門,如願見到了那個男人。
謝硯深并未在書案後處理政事,而是坐在供作休憩的羅漢榻上,擡手沏茶。
紫砂壺出水如油,斷水刀切,一看便知是千金難買的名器。
書房門在身後輕阖上,她站在原地沒有動,目光直勾勾盯着他。
謝硯深沏了兩杯,置于鎏金紅酸枝小幾上,轉頭看見她有些怔愣的模樣,眉心壓下:
“過來坐。”
但站在門口的小娘子卻不肯聽他的,自進了書房瞧見他,淚珠子竟開始啪嗒啪嗒掉。
“我不坐。”她搖搖頭,聲音很軟,委屈中還帶着絲許怨怒的小脾氣。
謝硯深看着她,不由得皺眉,旋即站起身,幾步走到她面前,垂首看着她,小臂擡起,想要握住她的手。
玉憐脂一偏身躲開他,拿着帕子輕輕拭淚,避開他的視線。
“怎麼了?”男人沉聲問。
她啜泣着,欲言又止,似是一直在掙紮,過了許久,終于開口細聲問:“你,你是不是要娶妻了?”
“我聽嬸嬸說,你要,你要定親了……”
其實她入府時就知道此事,但此刻她自欺欺人,非要聽他親口說。
謝硯深眸中晦暗,沒有說話。
這在本就不安的人眼裡,便是默認。
她的淚瞬間決堤,不要命似的往下淌:“是不是?你要娶妻了,是不是?”
低弱的哭泣聲讓人心碎,膽子也大起來,幾乎是質問他。